| 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小鮑莊 | 上頁 下頁 | |
| 二十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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進了莊子,有個媳婦兒來挑花線,有個姊妹來揀紐子……各色各樣的手在匣子裡翻騰著。他瞅著那些個手,心裡悶悶的。好歹等他們挑夠了,買了,或是不買了。他整理了一下挑子。上了肩。直起腰,剛邁步,又站住了,離他十來步的地方,站著個娘們,臉上又是土,又是汗,成花的了。手掐著腰,恨恨地瞅著他。 「二,二,」他又改口道,「孩、孩他娘。」 「孩他娘死了!被她男人甩了,上吊了,投河了,一頭撞在鮑山上撞死了!」 「哪,哪能。」拾來賠著笑臉,心裡卻象喝了一碗滾燙的茶,舒坦極了。 「她男人找著黃花大姊妹了!找著穿高跟鞋兒,燙獅子頭的洋妞了!找著住樓的小姐了!」 「哪,哪能!」拾來走近去,抬起手,碰了碰二嬸的肩膀,被二嬸一巴掌打掉了。 「她男人死了,她守寡了,她改嫁了,嫁山那邊去了!」 「哪,哪能。」拾來把打回來的那只手放到腦袋上,撓著腦袋。 「生了一大嘟嚕孩子,有男的,有女的,有長的,有短的,有方的,有圓的……」二嬸自己也笑了,趕緊又掩住。 拾來朝前走了兩步。 「你走哪去!」二嬸嚷道。 「回家呀!」他回答。 「哪是你的家?你還記得家?」 拾來不敢動了,站在那裡。 「你是死了嗎?還不動彈,你想死在野地喂狗了?」 拾來這才敢走動,跟在她後邊。他心裡就象放下了一塊石頭,他問自己:究竟有啥事呢?什麼事也沒有,啥事也沒有。他回答自己。他越走越輕快,不由走到了二嬸頭裡。 太陽照著土地,風吹著大柳樹,柳枝子飄拂來飄拂去,一隻雀子唱著。貨郎鼓「叮咚叮咚」地響。他走著走著一回頭,見二嬸在抹眼淚,他又傻了: 「你,這是幹啥呢?」 「你這個沒良心的!」二嬸哽咽著罵。 「我去去就來家了。」 「我不找你,你來家?」 「不找也來家。」 「說瞎話。」 「要是瞎話天打五雷轟!」拾來賭咒發誓。他望著二嬸淚糊糊的毛呼眼,鼻子也酸了。 兩口子相跟著回了莊,天已到晌午了。二嬸開了鎖進了屋,一邊吆喝拾來:「燒鍋!」 拾來還沒坐到鍋跟前,她又嚷: 「水缸見底了,還不挑水去,這麼沒眼色的。」 於是,拾來又站起來去挑水。 三十四 鮑秉德不明白自己咋會有這麼多話的。天黑,他腦袋一挨上枕頭,就開始對著新媳婦叨叨,叨叨個沒完。他告訴她小鮑莊的來歷:鮑家祖上做過官,莫看如今貧寒,卻是有根底的。他告訴她自己家那些囉囉嗦嗦的事:自己過去的那女人,那女人怎麼變瘋了,又怎麼想上吊沒死成,後來發大水時,又怎麼摔下去,淹死了,至今連根頭毛都沒找著。 媳婦總是靜靜地聽著,黑裡見不著她臉上的麻子,什麼也看不見,只覺著她的臉貼著他的臉,眼睛眨巴著,半天眨巴一下,半天眨巴一下。他知道,她醒著,在聽他說呢! 鮑秉德原以為自己是不好說話的哩。他常常一連幾天不說一個字,猛一開口,把自己都嚇了一跳。如今這麼說個沒完,連自己都覺著煩人了。可不會是這幾年的話全憋在肚裡了。說也奇怪,人一說話就像是活過來似的。他像是活過來了。回想那幾種,都不知道自己在活個什麼勁。他就是覺得自己說的太多了,怕人煩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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