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小鮑莊 | 上頁 下頁
二十九


  「撈渣活著時每天寫不寫文章?」鮑仁文解釋道,無形中他成了翻譯。

  「自打他上學,每天放過學,割過豬菜,吃過飯,就趴在桌上寫作業。寫個不停,冬天手凍麻了,還寫;夏天,蚊子咬瘋了,還寫。叫他,撈渣,明天再寫吧!他說:明天還有明天的作業哩!」

  「他寫的東西還在嗎?」

  「和他的書包一起燒了。」

  「燒了?」老胡同志很吃驚。

  「此地的風俗:少年鬼,他的東西不興留家裡,統統都燒,燒不了的就埋了,扔了。」鮑仁文解釋。

  「哦。」老胡同志輕輕地吸了一口氣。

  「這孩子命苦,沒吃過一頓好茶飯。」他大唏噓起來,眼淚啪啪地落在了地上。他咳了一聲,吐了兩口痰,用腳搓搓,搓去了。

  老胡同志不再說話,過了半晌,輕輕地說:「走吧。」

  鮑仁文帶他們到大柳樹下去看看。老胡同志仰起頭望望那樹梢,想像著當時那鮑五爺是怎麼趴在那樹上的。又低頭看看樹幹,想像著撈渣又是怎麼抱住這樹幹死的。老胡摸摸那粗糙的樹身,不說話。

  鮑仁文又帶他們到大溝邊撈渣的墳上去看了看。墳上長了一些青青的草,在和風裡微微搖擺著。一隻雪白的小羊羔在啃那嫩草,一個小孩在大溝裡洗腳,瞪大眼睛嚴肅地瞅著他們。

  「小孩,過來。有話問你。」老王喊他。

  他跑上來,牽起小羊羔,轉頭就跑了。一邊跑一邊回頭看。

  「鄉里小孩沒見過世面。」鮑仁文代他抱歉道。

  老王搖搖頭,笑了:「我想問問他,鮑仁平的事。」

  老胡一直沒說話,站在撈渣的墳前。

  墳上的草青青嫩嫩的,隨著和風微微搖擺。

  三十六

  鮑秉德家裡的生了,生得毫不費難。人到湖裡喊鮑秉德,他忙不迭地往家跑。剛到門口,還沒擱下鋤子,裡面就「嗷」的一聲,下地了。是個大胖閨女。

  不是小子,鮑秉德也不洩氣。閨女小子,他都要,一樣的金貴。夢裡都做過幾回了,有人喊他大。

  不過兩個月,他家裡的又懷上了。鄉里來動員計劃生育,要他女人去流產,去結紮。他嘴裡答應著,第二天就把他家裡的送回了娘家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

  他一個人從她娘家十裡堡走回來,想想要樂,想想要樂。

  沒想到一個人都活到這份上了,眼瞅著沒什麼指望了,不料,山回路轉,又行了。他走到了大溝邊上,走過了撈渣的墳。風吹過墳頭,青草沙沙地響。他腿一軟,蹲下了,他想起了那瘋女人。他望著小小的墳,墳下黑黝黝的大溝水,不由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:

  「沒准是撈渣把她給拽走了哩,他見我日子過不下去了,拉我一把哩。」

  他又望望墳,墳上的草在月光下發亮。

  「都說這孩子懂事。這麼小,就這麼仁義。」

  他看看大溝,水,在月光下閃閃發亮。

  「這孩子也真奇,仁義得出奇。和鮑五爺的緣份也出奇,這是個小怪孩。」

  他抓起一把土,拍在墳頭上:

  「好孩子,你保佑你七爺生個你這樣的好兒子吧!」

  他把土拍結實了。又停了一會兒,走了。

  莊裡劈裡啪啦的鞭炮響,起屋上樑哩。

  大溝對面,樹影地裡。有兩個人,在說話:

  「你家收這麼多糧食,還不蓋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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