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小鮑莊 | 上頁 下頁 | |
| 二十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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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俺娘一哭就叨叨,沒給他吃過一頓好茶飯。今年能收得多,能吃飽肚了。他又不在了。」 鮑仁文下了地,腳在床下邊摸著鞋。他完全被激動了起來,渾身充滿了一種幸福的戰慄。「靈感來了。」他說,「是靈感來了。」他肯定。趕緊地摸筆、摸紙,把文化子完全忘了,撇在一邊。 他不理會文化子,文化子也不理會他,脫了鞋,上了床,枕著胳膊躺倒了,和鮑仁文換了地方。他望著黑洞洞的梁。 小翠子今天晚上不知會不會來了,莊上這麼大的動靜,人來人往走馬燈似的,到三更也消停不了。小翠子在十裡地以外的柳家子給人做短工,說一得閒就過來。讓文化子每天晚上,月到中天了,就到家後檯子上去望望。他們約好,咬著牙等,等建設子娶上了媳婦,小翠回來,和文化子成親。她雖然和建設子一沒結婚,二沒登記,可全莊的人,所有的人都認定她是建設子的媳婦了。而文化子,則是她的小叔子。所以,她必須等建設子成了家才能露面。 鮑彥山家裡的,為建設子的事愁得不能行。她明白,建設子說不上媳婦的重要原因,是家裡沒房子。那三間破泥屋,經這麼一場百年不遇的水一泡,又趴下去了一截,屋頂天天往下掉土坷垃,就不定什麼時候就全趴下了,把一家幾口人全埋在了裡面。她和男人籌劃著,收了秋,把糧食除了留種,全賣了,蓋房子。可是沒糧食吃什麼呢?這又是要發愁的事。兩口子,每天夜裡在枕頭上烙餅,翻來翻去,翻到雞叫天亮。 文化子望著屋樑,那屋樑上頭像是有個黑不見底的大洞,望著望著,文化子覺著自己好象陷進了那大洞。 那邊靜下來了,有人打門前走過,說話的聲音碰地響: 「麻臉倒不怕,能生養就行。」 「看她那粗腰大腚,能生一窩哩!」 「奶奶的,清泠。」 腳步遝遝地敲著泥地,遠去了。 月到中天了。 三十三 二嬸家大小子有十六了,長成個大個兒,黑黑的臉膛子,不笑。去年,還叫拾來「叔」,今年不叫了。拾來叫他,他也愛理不理的。二嬸什麼事都跟他商量,就更不和拾來商量了。拾來常常窩氣,實在氣不過了,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貨郎挑找出來拾掇拾掇,看見了貨郎鼓。他拿在手裡輕輕一搖: 「叮咚,叮咚。」 貨郎鼓的聲音生脆生脆。拾來愣愣著,像是想起了什麼,最後又什麼也沒想起。他把貨郎鼓往腰裡一插,挑起貨挑子走了。也沒跟二嬸打個招呼。二嬸燒好了鍋,等拾來吃飯,等等不來,等等不來。莊前莊後找了一遍,人說,沒見拾來,倒見有個貨郎,打大路上走過去,那模樣確是有點象拾來。她趕緊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子,一找沒找到,她便明白了。 「我怕你不回來?賤樣!」她撇撇嘴,自己盛碗稀飯,抓張煎餅吃了,把鍋刷了睡了。一夜沒睡踏實,一有個風吹草動,她就要豎起耳朵聽聽,是不是有人敲門。沒人敲門。 第二天早起,她該幹啥還幹啥。第三天也這麼過了。到了第四天,她有些沉不住氣,夜沒合眼,圍著被坐在床上,吸著煙愣一宿。天亮了,她換了件海昌藍的半新褂子,決定去找拾來了。 「我娘,你去找啥?找個熊!」大小子粗魯地對她說。 「我去找你大!你個沒良心的雜種!」她亂罵著,大小子不敢作聲了。她還罵:「要沒他,你早死了,不餓死也得累死。他是你大。別看他大不了你多少歲,也是你大。你敢不叫他大,你看著……」二嬸罵著,不由有點心酸。她想起拾來刨地的模樣,光著脊樑骨,背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,把褲腰都滾濕了。 拾來挑著貨郎挑走在大路上,大路白生生的,翻過了前邊的壩子,不見了。他忽然想起了一個月亮夜,這路白花花的,壩子上翻過來一隻甲蟲,慢慢的近了,近了,是一架平車,一個穿著藍白花夾祆的女人拉著平車,車上有個涼床架子,一個籃子,籃子裡有布,有棉絮,有果子,還有一盒煙捲。他心亂跳著,眼窩裡熱乎乎的,象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,他抬起手摸了一把。莊子裡靜悄悄的,只有老人和孩子。他走到他家的草屋跟前,那草屋幾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,地面上只剩個爛屋頂了。前前後後的倒有了好些青磚到頂的房子。 門上沒鎖,虛掩著,推門推不動,再使勁,門倒了。屋子裡空空的,一地的碎麥穰穰子。陽光從窗洞裡透進來,卷著幾縷灰。屋裡只有一眼灶,兩個床,一個板床,一個涼床。他站著,頭快碰上屋樑了。門口擁著幾個小孩兒,愣著眼看他。 「這屋的人呢?」他問小孩兒。 「走了。」小孩兒回答。 「走哪兒了?」 小孩兒面面相覷,一個大點兒的說:「上北邊了。」 拾來站了一會兒,走了出來,把門裝好,掩上,回過身來。 陽光紮著他眼疼,睜不開。太陽晃眼。 拾來挑著貨郎挑走在大路上,走過一片一片的地,這是兩個,那是三個,在做活。他想著二嬸的那地。他想著那地被太陽曬得燙腳,燙到心裡去的滋味兒;想著那地腥苦腥苦的氣味兒;想著那地種什麼收什麼,一點兒騙不得,也一點兒不騙人的誠實勁兒;想著二嬸刨地時,那破褂子飄飄忽忽的,時隱時現著一雙柔軟結實的媽媽。他懶懶地走在大路上,貨郎鼓無精打采地響: 「叮——咚,叮——咚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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