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小鮑莊 | 上頁 下頁 | |
| 二十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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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天,小鮑莊沒有揭鍋,家家的煙囪都沒有冒煙。人們不忍聽他娘的哭聲,遠遠地躲到牛棚裡,默默地坐了一牆根,吸著煙袋。唱古的顫巍巍地拉起了墜子: 「十字上面擱一撇念作千字,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。 有九字往裡拐念力字, 力大無窮有燕張。 有人字一出頭念入字,任堂輝結拜楊天郎……」 鮑二爺輕輕問老革命: 「鮑秉德家裡的找到沒有?」 老革命目不轉睛地看著唱古的,輕輕說:「沒有。」 「這就怪了。」 「大溝都下去摸過了。」他盯著唱古的回答。 「這娘們……興許……怪了……」鮑二爺搖頭。 老革命一字不拉地聽著: 「有五字添一個單人還念伍, 伍子胥打馬又過長江。 有四字添一橫念西字, 西涼年年反朝綱。 ……。」 三十 鮑仁文把拾來和二嬸的故事,寫了一篇文學色彩很濃的廣播稿,寄給了廣播站。題目叫作《崇高的愛情》。他寫拾來不嫌二嬸年紀大,孩子多,二嬸則不嫌拾來沒根底,沒地又沒房。由於有了崇高的愛情,他們便結為伴侶。白日辛勤地勞動,夜裡在燈下制定「致富計劃」。等等等等。不出一星期,就廣播了,引起了極大的轟動。有人從十幾裡外來小鮑莊,為了看一眼拾來和二嬸。可是,這並沒有改變拾來在小鮑莊的地位,人們還是叫他「倒插門」的。 和他家地連邊的還有鮑仁遠家。他光天化日之下,犁去二嬸兩犁地,拾來也不敢作聲。因此二嬸沒有男人時沒受過欺負,這會兒有了男人,倒任人欺負了。而沒有男人的二嬸不是個省油燈,到處敢和人爭和人吵,和人理論理論,現如今有了男人倒不敢了,象有了什麼短處似的。她總覺得自己這個男人不是明門正道的,自己心裡先虧了三分理,便再也嚷不出去了。可不管怎麼說,還是有個男人好啊,不論是明道還是暗道。有個男人,心裡踏實多了,過日子有個幫手,到底不那麼累人了。她從心底裡是感激拾來的。可是她又隱隱地覺著,自己也是收容了拾來。所以,她使喚拾來起來,那話裡總難免有一種不客氣的味道: 「拾來,水缸見底了!」 拾來便去挑水。 「拾來,燒鍋!」 拾來便燒鍋。 「拾來,鍋溢了。」 拾來便不燒。 「拾來,豬跑了。」 「我正吃飯哩!」拾來說。 「你不能吃著攆著嗎?」 於是拾來便卷巴一張煎餅跑去了,嘴裡「羅、羅」的叫著。 拾來也習慣了,任她使喚。使喚不怕,就怕她嘟囔。有時候,拾來任務完成得不那麼圓滿,她就會嘟囔個沒完。拾來雖說是個倒插門的,畢竟也是個男人,也有脾氣,發作起來也是不得了的,於是就要鬧。不過,他們鬧起來和別人不一樣。他們插著門鬧,壓著聲兒鬧,打死了也不叫喚。鬧完了,打完了,開了門,又象沒事人一樣了。夜裡,兩口子還是恩恩愛愛,該幹啥還幹啥。 拾來隱隱有點不滿足的是,這個家他作不了主。這個家是二嬸的家,有什麼事,人家從不找他,而是直接去找二嬸。其實,就是來找他,他也會去問二嬸的,可人們連這個過場都不記著要走一走。而二嬸呢?也常常忘記和他打商量。比如,小三子上學的事。其實,她要來問他,他也會讓三子上學的,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,他能虧待的了嗎?可是二嬸問都不來問他,好象他不是這家的男人似的。他心裡自然有點不自在。心裡不自在吧,又不好說出來,憋又憋不住,就在別的事上露出了臉色: 「稀飯咋這麼稀,是涮鍋水嗎?」 「我多放了半瓢水,你湊合喝吧,老爺!」二嬸說。 「幹一天活,喝這個管嗎?雇的短工也得管飽飯!」拾來放下鍋,擱重了一點,「砰」的一聲響。 「你走街竄巷賣貨的時候,能喝上這個就不錯了哩。」二嬸撇撇嘴說。 打人不打臉,揭人不揭短,這話說到了拾來的短處,也是痛處,他乾脆把碗摔了。 二嬸也會摔碗,摔得比他響,「乒乓」的,當然,沒忘了先關門。 打一次,鬧一次,當時不覺得什麼。可一次一次多了,總歸要留下一點什麼。一點一點的積了起來,自然是個事兒。雖然不大吧,可擱在心裡也是個疙瘩,怪不暢快的。不過,過日子嘛,不暢快原來就比暢快多,沒什麼大不了的,也能過下去。不如人家的有,可人家不如的也有。就是這麼回事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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