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小鮑莊 | 上頁 下頁
二十四


  廣播稿在鄉里廣播了不久,又在縣廣播站廣播了。拾來和二嬸覺得怪臊的,可畢竟有點得意。成了名人了,便也覺得不該鬧。想不鬧就能不鬧了嗎?也不能。他們只能把門關得更嚴,聲音壓得更低。

  鮑仁文聽到縣廣播站廣播了,便激動得了不得。要知道,被縣廣播站選中稿子,這在他的文學生涯中,是一個制高點。他自己都不曉得怎麼來的一個印象,就是縣廣播站廣播過的稿子都要在縣文聯辦的一份名叫《文苑》的刊物上發表。他沉住氣等著縣文聯給他寄到有他稿子的《文苑》。等了半個多月,也不見動靜,又不好意思問上門去,只好作罷。他又想著再加工成一篇小說,給省裡的刊物寄走了。接下來,就又是無窮無盡的等待。至於拾來和二嬸在屋裡打架,他就不負責了。

  三十一

  撈渣死後,文化子叫他娘數落得夠嗆。樣樣事情,他娘都要拿撈渣來對照他。而他自己也奇怪起來,怎麼相對著自己每一處缺點,撈渣都有一處優點。而他的缺點又那麼多,一動彈就露出了馬腳。於是,便不時提醒起他娘對撈渣的懷念,數落之後便是哭,哭起來就沒個完了。

  「文化子,給娘捶捶背。」他娘叫道。

  「我在喂豬哩。」他說。

  他娘便哭了:「撈渣要在,不用我說,他就給我捶了。撈渣在,我一進門,他就遞洗臉水過來了,不要我動彈了。撈渣,你咋走得那麼早哩……」

  哭得人心裡酸酸的,煩煩的。文化子憋得慌。他心裡也難受,難受的不僅僅是弟弟死了。當然,弟弟死了,他也難受得象心裡剜去一塊肉似的。這個弟弟好,雖然比他小許多,卻處處讓他。要不為讓他,也能早一年讀書,多掙兩「三好學生」的獎狀來家了。可是,難過歸難過,死的死了,活著的還得過日子哩。因此,活著的人就不免要多想想活著的人,活著的事。

  他想小翠子。自打小翠子走了,他才漸漸明白過來,小翠子是喜歡自己的,而自己也是喜歡小翠子的。並且,小翠子對他的希望,也一日一日的明瞭起來了。文化子變悶了,比他哥還悶。小翠子走,他哥也難過,難過的是媳婦沒了。他哥二十六了,想媳婦呢。而他文化子難過的不是媳婦,她不是他的媳婦。哥哥還沒媳婦,他不敢想媳婦。所以,他又盼著他哥快娶媳婦,但是,最好不是小翠子,一定別是小翠子,可千萬別是小翠子。哦,小翠子,可千萬別回來。可是他又耐不住地想小翠子回來。下湖去,他想著,小翠子跑過來,推了他一個臉朝天;井沿上,他想著,小翠子蹦出來,按住他的扁擔:「還我的『十二月』!」他想起他「還」她的那支歌兒,叫她一下子就唱會了,一絲音兒都不跑。「你該是上學念書的。」文化子歎了一口氣。他發現小翠子對他的希望其實也是她自己的希望。她真該去上學的。而如今,連他自己都沒得學上了,還談什麼小翠子呢!

  他想學校,想看書了。他常常跑到鮑仁文那裡去,借書看,和他拉呱。他自己也覺得出奇,如今和誰都不大能拉得來,卻和鮑仁文能拉。

  「文哥,你不能老一個人這樣過下去吧!」他說。

  「我不能象眾人那樣過下去。」鮑仁文回答。答得莫名其妙,可文化子全懂。

  「你不覺得苦?」

  「苦倒不怕,只要有盼頭。」

  「你有盼頭嗎?」

  「想就有,不想就沒有。」鮑仁文極其微妙地笑了一下,可文化子全領悟了。

  「怎麼過不是過一輩子呀,是不是?文哥。」

  「只要自己覺得有滋味。」

  「各人有各人的過法,是不是,文哥?」

  「別看別人怎麼過,只管自己,就行。」

  「也別管別人怎麼看咱們過,只管自己過的,就行。」

  他倆象參禪似地,能拉一夜。每次從鮑仁文那破得不成樣的屋子裡出來,文化子便覺得心時敞亮了一點。

  有一天夜裡,他從鮑仁文家回來。走到家門口,忽然從黑影地裡閃出一個人,站在了他的跟前,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牢了他。是小翠!他險些兒叫出了聲,小翠一把將他的嘴捂住,拖住他,跑到了家後。小翠的手滾燙滾燙,他拽住再不鬆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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