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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


  前邊白茫茫的地方,有一叢亂草,草上趴著個人影。

  幾條筏子一齊劃過去。劃到跟前,才看清,那是莊東最高的大柳樹的樹梢梢,上面趴著的是鮑五爺。鮑五爺手指著樹下,喃喃地說:「撈渣,撈渣!」

  樹下是水,水邊是鮑山,鮑山陰沉著。

  男人們脫去衣服,一個接一個跳下了水。一個猛子紮下去,再上來,空著手,吸一口氣,再下去……足足有一個時辰。最後,拾來一個猛子下去了好久,上來,來不及說話,大口喘著氣,又下去,又是好久,上來了,手裡抱著個東西,遊到近處才看見,是撈渣。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腳把拾來拽了上來,把撈渣放平,撈渣早已沒氣了,眼睛閉著,嘴角卻翹著,像是還在笑。再回頭一看,鮑五爺趴在筏子上早咽氣了。

  筏子比上來時多了一老一小,都是不會說話的。筏子慢慢地劃出莊子,十來個水淋淋的男人抬著筏子剛一露頭,人們就呼啦的圍上了。

  一老一小靜靜地躺在筏子上,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詳,睡著了似的。那老的眉眼舒展開了,打社會子死,莊上人沒再見過他這麼舒眉展眼的模樣。那小的亦是非常恬靜,比活著時臉上還多了點紅暈。

  鮑彥山家裡的瞪著眼,一字不出。大家圍著她,勸她哭,哭出來就好了。

  村長向人講述怎麼先見到鮑五爺,而後又下水去找撈渣。

  拾來結結巴巴地向大家講述:「我一摸,軟軟的。再一摸,摸到一隻小手。我心裡一麻,去拽,拽不動,兩隻手摟著樹身,摟得緊……」

  人們感歎著:「撈渣要自己先上樹,死不了的。」

  「撈渣要自己先跑,跑得贏的。」

  「那可不是?小孩兒腿快,我家二小子跑在我們頭裡哩!」

  「撈渣是為了鮑五爺死的哩!」

  「這孩子……」

  打過孟良崮的鮑彥榮忽然顫顫地伸出大拇指:「孩子是好樣兒的!」

  「我的兒啊——」鮑彥山家裡的這才哭出了聲,在場的無不落淚。

  撈渣恬靜地合著眼,睡在山頭上,山下是一片汪洋。鮑秉德蹲在地上,對著白茫茫的一片水,唔唔地哭著。

  天漸漸暗了,大人小孩都默著,守著一堆餅乾、煎餅、麵包,是縣裡撐著船送來的,連小孩都沒動手去抓一塊。

  天暗了,水卻亮了。

  二十九

  這次大水鬧得凶,是一百年來沒遇到過的大水。可是全縣最窪的小鮑莊只死了一個瘋子,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。這孩子本可以不死,是為了救那老人。

  水下去了,要辦喪事了。大夥兒商議著,不能象發送孩子那樣發送撈渣。撈渣人雖小,行的是大仁義,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。萬不能象一般死孩子那樣,用條席子卷巴卷巴。

  男人們去買板子了,女人們上街扯布。藍的卡,做一身學生制服,魚白色的確良,縫個襯裡褂子。還買了雙白球鞋。撈渣打下地沒穿過一件整褂子,都是拾他哥哥們穿破穿爛的。要好好地送他,才心安。

  全莊的人都去送他了,連別的莊上,都有人跑來送他。都聽說小鮑莊有個小孩為了個孤老頭子,死了。都聽說小鮑莊出了個仁義孩子。送葬的隊伍,足有二百多人,二百多個大人,送一個孩子上路了。小鮑莊是個重仁重義的莊子,祖祖輩輩,不敬富,不畏勢,就是敬重個仁義。鮑莊的大人,送一個孩子上路了。

  小鮑莊只留下了孩子們,小孩是不許跟棺材走的,大人們都去送葬了。

  女人們互相拉扯著,唔唔哭,風把哭聲帶了很遠很遠。男人們沉著臉,村長領著頭,全是彥字輩的抬棺,抬一個仁字輩的娃娃。

  剛退水的地,沉默著,默不作聲地舔著送葬人的腳,送葬隊伍歪下了一長串腳印。

  送葬的隊伍一直走到大溝邊。坑,挖好了,棺材,落下了,村長捧了頭一捧土。九十歲的老人都來捧土了:「好孩子哪!」他哭著,「為了個老絕戶死了,死的不值啊!」他跺著腳哭。

  風吹過大溝邊的小樹林子,樹林子沙啦啦的響。一滿溝的水,碧清碧清,把那送葬的隊伍映在水上,微微地動。土,越捧越高,越捧越高,堆成了一座新墳。墳映在清淩淩的水面上,微微地動。

  他大在墳上拍了兩下,啞著嗓子說:

  「孩子,大委屈你了,沒讓你吃過一頓好茶飯!」

  剛止住的哭聲又起來了,大溝的水哭皺了,蕩起了微波。把那墳影子搖得晃晃的。

  天陰陰的,要下似的,卻沒有下。鮑山肅穆地立著,環起了一個哀慟的世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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