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我愛比爾 | 上頁 下頁
二十五


  她們在議論離總場最遠的男勞改大隊,一個犯人逃跑了。前一日的夜裡,場部出動了三輛警車搜捕,至今沒有結果。阿三看看窗外逐漸暗下來的天,那路燈亮了,因為電力不足,發出著昏黃的光。她想她怎麼沒有聽見警笛的聲音呢?繼而又想起從上海來時,路上所見的孤獨的柏樹,在起伏不平的丘陵上,始終在視線裡周遊。

  又過了一天,大隊長用送貨的卡車,捎回了阿三。阿三坐在車鬥裡,顛簸著。高地上的小麥都黃了梢,窪地的水田裡。秧苗已插上了。茶葉綠油油的,遠近的山丘,也都變得青翠。不知從哪裡冒出一些樹叢,形成一些綠色的屏障。連那柏樹,也都成了對似的,這裡兩棵,那裡兩棵。天空飄著幾絲白雲,轉眼間便被藍天溶解,滲進了天空。阿三心裡湧動起一股生機,她眯縫起眼睛,抵擋著風裡的塵土。田野的景色,推遠了,推到地平線上,成為狹長的一條。

  生活再次照常進行。工場問的活堆成了山,收工的時間越推越遲,連出操上課的時間都擠掉了,寢室裡的那種癲癇似的發作還時有發生,不過頻率顯然稀疏下來,好像是,那股子勁已經過去。隨著夏季的逼近,人們的騷動情緒也漸漸被情懶和倦怠所代替。人們都變得沉默了。至於阿三呢,果然如生產大隊長所說,掙足了面子。大家對她都有些新認識,懷著折服的心情。陽春麵則不敢接近她了,遠遠地躲著,這倒使阿三很滿意。要說,日子是比先前好過得多,可是,阿三的心情卻再不是先前了。

  現在,當一切不習慣都克服了,為了適應嚴酷現實的全身心緊張,終於鬆弛,她這才認識到這生活的不可忍受。她就好像睜開了眼睛,看清了現實。原先,在這裡活動著的,只是阿三的皮囊,現在,阿三的魂回來了。阿三想:時間只過去了大半年,剩下的一年多該怎麼過啊!阿三真是愁苦了,她夜裡睡不著覺,各種念頭湧上腦海,咬噬著她的耐心,她明知道不能想這些,可偏偏就要想這些。她的臉瘦削了,下巴尖成了錐子。她每頓只吃貓食樣的一口,經常的頭暈。而她卻像自虐似的拚命做活,一雙手好像不是手,是工具,應付著各種勞動。只要仔細地去看她的眼睛,就知道她在受著怎樣的煎熬,她的眼光變得銳利,閃著熾烈的光芒。她比以前更少說話,一天到頭,聽不見她一點聲音。她無形中散播著壓抑感,她在哪裡,哪裡的空氣就變得莫名其妙的沉悶。

  可是,在這種機械的生活中,人都變得麻木,而且頭腦簡單,沒有人看到阿三的變化。只有一個人看見了,那就是老鼠躲著貓似的躲著阿三的陽春麵。那一大場事故發生之後,陽春麵卻感到與阿三更貼近了。這種交手似乎消除了她與阿三之間的隔閡,雖然表面上她再不能走近她了。現在,阿三的所思所想,陽春麵都一清二楚。只有她知道,阿三撐不住了。她真心地為阿三發愁。她知道,照這樣下去,阿三得垮。這日子不是阿三這樣過法的。

  阿三不知道,在她痛苦的時候,有一個人比她更痛苦。並且,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,卻有一個計劃在那個人心中慢慢地形成了。

  這一天,已經收工了,阿三卻因為有一些工作需返工,留在了工場間,陽春麵自己要求替她打下手。大隊長同意了,阿三懶得反對,裝作沒聽見。等人都走空以後,她忽然走近阿三,說道:阿姐,你跑吧!由於出了這麼個好主意她興奮得幾乎戰慄起來。阿三驚愕地抬起頭,看著她湊得很近的臉,這張臉在日光燈下顯得極其蒼白,鼻凹裡有粗大可見的毛孔,額角上還有一個烏青塊,是她打的。

  阿姐,你跑吧!陽春麵又說,她壓低了聲音在空闊的安靜下來的工場間裡,激起了回聲。

  我曉得你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人,你在這種地方呆不下去,你跑吧!跑到南方去,那裡都是外來人,不需要報戶口,特別好混!

  阿三鎮靜下來,她在心裡掂量著陽春麵的話,揣摩著這話的真偽虛實。

  聽那些二進宮。三進宮的人說,每年都有人跑,有一些再也沒有回來過;出了大門,往後面山上去,先找個地方躲著,等大黑了,再翻下山去,那裡有農民的房子,你給他們錢,在那裡住一夜,第二天早上走到公路搭上卡車,就可以到火車站;真的,我都幫你打聽清楚了,那些農民很貪錢的,多給些錢,他們都會送你去車站,不過,你不能說你是從這裡去的,你不說,他們其實也知道,只是這樣就沒有責任了;你要跑,我會幫你應付,瞞過一夜就好辦了。

  阿三的眼睛慢慢地從陽春麵臉上移開,埋下頭重新工作,縫紉機聲又嗒嗒地響起了,陽春麵一臉失望,她喃喃道:你不相信算了,可是我說的都是真的。她離開阿三,遠遠地縮在角落裡,雙手抱著膝蓋蜷在紙板箱上,眼睛望著窗外出神。她的臉色變得憂鬱而且嚴肅,流露出受到巨大傷害的表情。

  深夜,萬籟俱寂,阿三輕輕地翻轉身子,手伸到枕套裡,撕開枕頭上的一塊補丁,在木棉芯子裡摸索到一卷紙幣,是女作家給她的五百塊錢。她雖然沒有想到過它們的用途,可卻多了個心眼,沒有交到大隊上登記。現在,她將這卷鈔票握在手心裡,明白她要做什麼了。她情不自禁地在黑暗中笑了一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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