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我愛比爾 | 上頁 下頁 | |
二十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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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三做好了逃跑的準備。她開始強迫自己多吃,試圖使自己健壯。她將一瓶驅蚊油從早到晚帶在身邊,以備在山上躲著的時候,不致叫蚊子咬得太慘。她早已經走熟了從中隊出大院的路線,那都是與生產大隊長談工作時來去的。她也瞭解到,星期日這一天,隊長們都回總場,只留一個人值班。她甚至巧妙地藏匿下一張外出單,是有一次大隊長找她去,走到大門口,門房正忙於接待總場來人,忘了收她單了。她興奮而冷靜地做著這些,腦子裡無時不活動著這一個逃跑的計劃,一千遍一萬遍地在想像裡進行演習。想到緊張的時候,她的臉上便浮起紅暈,手指也微微顫抖起來。沒有人發現這些。連陽春麵都不再關注她,她變得消沉而安靜了,現在很難聽見她的聒噪,只看見她埋頭苦幹的身影。 阿三等待著時機。她知道,時機是最最重要的,什麼是時機,不是依賴判斷,而是來自於靈感,她靜等著時機的來臨。這應當是一種神之所至,她幾乎凝神屏息地感受著它的來臨。時間一大一天過去,天氣漸漸變得炎熱,白晝也變得漫長。夜晚,鬥大的星在頭頂,照得一片雪亮。月光也變得灼熱。人人都被困乏纏繞著,成天呵欠連天。而阿三的頭腦一日比一日清醒,眼睛亮著,心卻是按捺著,伺機而動的形勢。 這一大,早晨起來天就陰著,午後飄起了毛毛雨。是星期天,上午,大隊長還在工場間裡和大家一同加班,下午,交代說提前收工,便走了。由值班中隊長一個人帶著。下午三點鐘,是難挨的時候,人們打著瞌睡,頭一點一點的,手上的活都掉到了地上,機器聲也顯得零零落落。滿大的陰霾更叫人心緒沉悶。好容易又捱了一小時,中隊長說收工了,於是大家紛紛起身,爭先恐後地往外走,為了搶水池子洗衣服洗頭髮。阿三卻說:中隊長,我再做會兒,把這一打做完再走。中隊長說好,交代她走時別忘了關燈鎖門。這時候,陽春麵突然抬起頭,眼睛很亮地向她看了一眼,臉上露出一個壓不住的笑容。她們的眼睛相遇了,有那麼一刹那,彼此都沒有躲閃,生髮出心領神會的表情。陽春麵便帶著這笑容從她身邊走過,她的手在阿三的縫紉機上有意識地扶了一扶,好像在等待一個回答。如不是十分十分地厭惡陽春麵的身體,阿三幾乎就要去觸碰她的手了。可是,沒有。陽春麵從她身邊走過,沒有回頭,可她煥發的笑臉卻長久地在阿三眼前,揮之不去。 一切都是按照陽春麵所說的進行,並且一切順利。這天,天又黑得早,不過六點,大色已暗了下來。灰色的蒼穹籠罩著雨濛濛的山丘,天地間便好像有了一層遮蔽。雨下得緊了,卻不猛烈,只是嚴實而潮濕地裹緊了阿三的全身。那雨聲充盈在整個空間,也是一層遮蔽。阿三幾乎看不見雨絲,由於它的極其綿密,她只看見樹葉和草尖有晶瑩的水珠滴下來。 好了,阿三開始下山了。感謝丘陵,山路並不是陡峭的,甚至覺不出它的坡度,只有走出一段以後,再回過頭去,才發現原來是在下山,或者上山。阿三在草叢裡胡亂踩著,忽然發現她所下意識踩著的這條路,其實是原先就有著的,不過很不明顯。難道是前一個逃跑的人留下的嗎?那麼,沿著它走就對了。可是當她刻意要追蹤道路的時候,道路卻不見了。 阿三抬起頭,她的眼睫毛都在滴水,流進了她的眼睛。模糊中,她看見一片廣袤的丘陵地帶,矗立著柏樹的隱約的身影。那身影忽然幻化出一個人形,是比爾?還是馬丁?是比爾。想起比爾,阿三心裡忽有些悲憫般的歡喜,想著:比爾,你知道我現在在哪裡嗎?她用比爾鼓舞著自己的信心,使自己相信,這一切都不平凡的,決不會落入平凡的結局。 丘陵上沒有一個人,只有阿三和那棵柏樹。她茫然地走著,雨霧和夜色遮斷了路途。她也不去考慮路途,只是機械而勤奮地邁著腳步。她打著寒噤,牙齒格格響,好像在發出笑聲。她忘記了時間,以為起碼是第二日的淩晨。當她眼前出現農舍的燈光,她竟有些意外,她以為那是永遠不會出現的了。她停了停腳步,同時也定定神,發現那燈光其實離她很近,只一百米的光景。到了此時此刻,她才感到一陣恐懼,她驚慌地想:要是那農民去報告農場,該怎麼辦呢?她的腿忍不住有些發軟,這一百米的距離走得很艱難。她心裡想好,要是那農民流露出可疑的行跡,她立即拔腿。這麼想定,心裡才鎮靜下來。 走近燈光,她嗅到了飯菜的香氣,還有燒柴灶的草木炭氣。她恍悟到,這其實還是晚飯的時候。這人家的飯再遲,也不會過八點吧。她打量著這一座房子,是一座平房。正面一排三間磚瓦房,兩側各兩間茅頂土坯屋,一邊是灶屋,已經關燈熄火,一邊是放雜物的,連著豬圈,沒有院牆。正房的門緊閉著,就像沒有人住,兩邊的窗洞裡卻透出些暗淡的燈光。阿三走近門前的時候,踩著一攤雞屎,險些滑跤,她輕輕叫了一聲,穩住了身子,然後就去敲門。門裡傳來女人的聲音,問是哪一個。阿三說大嫂,開開門。女人還是問哪一個。阿三說,大嫂,開開門,是過路的。女人執拗得厲害,非問她哪一個不可。阿三再敲門,門裡就嚷起來:再敲,再敲就喊人了,農場裡住著警察呢!阿三這才想到,像這樣靠近著勞改農場,單門獨院的人家,是懷著多麼強烈的恐懼。 阿三停了敲門,可她覺得疲乏透頂,再也邁不開步子了。她沿著灶屋慢慢走著,防止著腳下打滑,走到了屋後。那正房的背後,有一扇後窗,支著長長的雨簷,阿三便在雨簷下坐下,歇歇腳再作打算。 她蜷起身子,抱著雙膝,埋下了頭,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,她忽然恍如夢中。她困倦得要死,睡意襲來,好幾次她歪倒了身子,不由地驚醒過來,再又繼續瞌睡。天地都浸潤在細密的雨聲和濕潤裡,是另一個世界。她漸漸學會了這麼坐著睡覺,身體不再歪倒。她忘記了寒冷和下雨,瞌睡的甜暖罩住了她。她好像是睡在床上,陽春麵的臉龐漸漸伏向她,她看見她額角上的青塊,不由地一動,醒了。 這一回,她完全清醒了,聽見有小蟲子在叫,十分清脆。她有些詫異,覺得眼前的情景很異樣。再一定睛,才發現雨已經停了,月亮從雲層後面移出,將一切照得又白又亮。在她面前,是一個麥秸垛,叫雨淋透了,這時散發著淡黃色的光亮。她手撐著地,將身體坐舒服,不料手掌觸到一個光滑圓潤的東西。低頭一看,是一個雞蛋,一半埋在泥裡。 她輕輕地刨開泥土,將雞蛋挖出來,想這是天賜美餐,生吃了,又解饑又解渴。她珍愛地轉著看這雞蛋,見雞蛋是小而透明的一個,肉色的薄殼看上去那麼脆弱而嬌嫩,殼上染著一抹血跡。 這是一個處女蛋,阿三想,忽然間,她手心裡感覺到一陣溫暖,是那個小母雞的柔軟的純潔的羞澀的體溫。天哪!它為什麼要把這處女蛋藏起來,藏起來是為了不給誰看的?阿三的心被刺痛了,一些聯想湧上心頭。她將雞蛋握在掌心,埋頭哭了。 1995年9月11日初稿 1995年10月17日二稿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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