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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


  12

  只有陽春麵,一個人遠遠地躲在角落,不敢走近阿三的床鋪。她臉上還留著阿三打的青腫。她本來也想跟著阿三絕食,是表示我不怕你不吃,還是表示聲援,連她自己也弄不清的。可到底理由不充分,撐不起那股勁,熬不過肚於餓,也熬不過同伴與隊長的嘲罵,只得照常吃飯。隊長過來幾次,勸阿三進食,見阿三不理,火了。嘴上說:後果你自己負責,心裡卻打著鼓,預備著再過一天,就送去總場醫院輸液。

  阿三睡著,並不覺得怎麼餓,她陷入一種深刻的反省。她想,她怎麼能夠在這樣的生活裡,平靜地忍耐這麼久。她這半年多是怎樣過來的啊!所有的一切:釘商標,搖橫機,縫衣片,打包,裝車,再卸車;出操,上課,用鐵盒吃飯,把頭髮剪短,指甲也剪短;一季只能換三套衣服,勞教們的污言穢語,結伴的情書,爭風吃醋;還有陽春麵的獻媚獻殷勤……一切的一切,多麼叫她厭惡,煩悶,還不如死了好呢!

  想到死,她倒平靜下來。她回顧自己近三十年的生活,許多人的事都歷歷眼前。這些人和事在此時此地來臨,竟使她激起了小小的興奮。她想她也算是經歷了跌宕起伏,領略了些聲色,雖然沒有把握在手的,可這正應了一句話:不求天長地久,只求曾經擁有。什麼不是曾經擁有?生命都是曾經擁有。因是這樣的計算得失,她對自己的人生就感到了滿意,深覺著,死並不是可怕的,甚至都不是令她傷感,而是有些欣悅的。

  她頭腦特別清醒,思緒是輕快的,好像喝得微醺時的說話那樣,帶著些跳躍的動態,有幾次她睡著了,思緒卻還照舊,邁著小碎步前進,帶出許多畫面,也都是活潑有生氣的。她放下一切的責任,感到輕鬆得無所不往。所有人的說話聲都成了耳邊風,對她沒有絲毫意義,全是白費勁。她這樣很好,真的非常好,現在,閉著眼睛,她都看得見那高院牆後頭的,遠遠的山影,在春天的明媚陽光下,變成了翠綠,有一些光點,野蜂似的嗡嗡飛舞著。

  第四天的早上,阿三被送到了總場醫院。

  為了防止她拔去輸液管,她的手臂被固定在床上,不能動彈。她反正是個不在乎,對她說什麼也聽不見。然而,隨著葡萄糖液輸進體內,她的思緒卻變得遲緩了,並且笨重起來,與此同時,身體則蠢蠢欲動,一些感覺復活了。她覺出了餓。開飯時間,病房裡的飯菜氣味喚起著食欲,耳朵積極地捕捉著別人的談話,並且力求理解。可是困倦襲來,她睡熟了,人們的談話在她耳畔漸漸消散,遠去,再也聽不見了。

  這一覺睡得可是真長。當她醒來的時候,費了很長時間,她才慢慢明白過來,瞭解了她的處境。

  她發現房間裡暗暗的,不是夜色,而是幽暗的日光。同屋的人都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。盈耳是一股綿密而柔和的沙沙聲。後來,她看見病房的門開了,有一個人進來,靠門放下一把濕淋淋的傘,她才明白外面在下雨。這人朝她走來,是生產大隊長。

  大隊長走到她床前,看了她一會兒,說:好了,你也作夠了,面子也掙足了,還不行嗎?停了一下,又說:生產任務這樣緊,我還來看你,全大隊都知道了,我的面子還不夠嗎?阿三躲開隊長的眼睛。大隊長說:你總要給我一點面子,也要給人民政府一點面子。後一句話說得很有意思,兩個人不禁都微笑了一下,又都趕緊收住了,可是氣氛到底是鬆弛下來。

  大隊長撲通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坐下,將兩條腿伸直了,雙手壓在腿下,撐著肩膀,舒展了一下身體,說:我曉得你們個個心裡都覺得委屈,到這種窮鄉僻壤來吃苦,心裡不知怎麼在罵我們;可是兩年。三年一到,你們不都又要回上海去了,又是燈紅酒綠,而我們呢?我們還要在這裡待下去,我們委屈不委屈呢?我曉得我不應當與你說這種話,你也不必要理解我們,只要我們理解你就行了;可是,是人,總要將心比心。說到此處,大隊長忽然憂傷起來,眼睛看著前方,想開了心事。

  阿三朝她看了一眼。看她年輕的臉頰上沒有一絲皺紋,目光很清澈,只是膚色不好,青黃色的,是缺覺的顏色。阿三心裡暗想,大隊長其實不難看,只是這套警服穿壞了她。

  大隊長忽然出聲地笑了,說:有一次,和一個勞教談話,她告訴我們,在上海的什麼賓館做了什麼生意,什麼賓館又做了什麼生意,說到後來,她就說,隊長,你們不要問我去過什麼賓館,就問我沒去過什麼賓館,你說,叫我們怎麼問?她回過頭看阿三,兩個人的眼睛相遇了,停了一會,又閃開去。大隊長向周圍掃了一眼,病人們躺在床上,都閉著眼睛,似乎都入睡了。病房裡很靜,窗外還響著綿密的雨聲。大隊長說:你知道是什麼支持我們在這裡生活?阿三搖搖頭。那就是,在這裡,我們比別人都好。大隊長看阿三的眼光裡,既有著示威,又有著懇求,好像是:我把底都交給你了,你還不給面子嗎?

  阿三的絕食在這天晚上結束,前後一共堅持了六大。第一次進食的時候,她略有些不好意思,覺著人們都在嘲笑她。可是沒有人注意她。似乎事情的開頭與結尾,都在人們意料之中,沒有一點特別的地方。這就更叫她難為情了,她好像吃偷來的食物似的,喝完一盆稀飯,然後在床上躺下,希望別人把她忘記。她頭一回神志清醒地打量這間病房,這是要比普通病房更為整潔和安靜,因為沒有人來探視,病人也守紀律,一共有八張床並排放著,略微偏一偏頭,便可看見窗外的樹叢。枝葉裡掩著一盞路燈,白玉蘭花瓣的燈罩,透露出一些城市的氣息。晚飯在下午四點半就開過了,剩下來的夜晚就格外的長。這時候,病房裡總是稍稍有一些活躍,人們輕聲聊著天,聲音清晰地傳入阿三的耳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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