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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


  現在,鬧事已變成家常便飯,人們見多不怪。好像是非要引起大家注意的,事情的激烈程度也不斷升級。但所能喚起的反應已經不那麼嚴肅,大家都有些看熱鬧似的,還跟著起哄,嬉笑,越來越成了鬧劇,這類事對阿三的刺激,也逐漸為厭煩的心情所替代。這天,她們寢室裡又在鬧了,人們也不知是勸解還是激將,把兩個當事人推推搡搡地轟來趕去。阿三推開門走出去,抱著胳膊站在院子裡,等事情過去再回房間。不一會兒,陽春麵也來了,頗有同感他說:真是煩死了。阿三照例不理她。過了一時,她忽湊到阿三耳邊,神秘地問:你知道她們都是為什麼吵嗎?阿三不回答。她接著說:春天到了,油菜花開了,所以就要發病了。

  阿三不由驚愕地看她一眼,這一眼幾乎使她歡欣鼓舞,便加倍聳人聽聞他說道:對於這種病,其實只有一帖藥,那就是——說著,她做了一個手勢。阿三曾經在來農場的汽車上看見過這個手勢。阿三厭惡地掉轉頭,向寢室走去。陽春麵先是一怔,隨後便漲紅了臉,她沖著阿三背後破口大駡道:你有什麼了不起的!給外國人X有什麼了不起的!她的罵聲又尖又高,蓋過了整個院子的動靜。有一刹那,院子裡悄無聲息,連那正進行著的吵鬧也戛然而止,就好像是,意識到有更好更新的劇目登臺,就識趣地退了場似的。

  阿三沖進房間,將房門重重一摔,那「砰」的一聲,也是響徹全院的。這種含有期待的靜默鼓舞了陽春麵。她被壓抑了很久的委屈湧上心頭,她想她一片真心換來的就是這副冷面孔,她怎麼咽得下這口氣啊!她撲簌簌拖掉了一串眼淚,然後指著那扇被阿三摔上的門罵開了。

  為了和阿三交朋友,她其實一直違著她的本性在做人。她極力討阿三喜歡。因為阿三不罵髒話,所以她也不罵髒話;因為阿三對人愛理不理,她也對阿三以外的人愛理不理;甚至因為阿三拒絕家人探望,她也放棄了一次探望的機會。她暗中模仿阿三的舉止行動,衣著習慣。雖然每個人只被允許帶每季三套衣服,可她們依然能穿出自己的個性。然而,這一切努力全是白搭,阿三根本看不見,她的心高到天上去了。可這又有什麼區別呢?不是還和大家一起喝青菜湯。陽春麵心裡的怨,只有自己知道,不想還好,想起來真是要捶胸頓足。

  她壓制了幾個月沒說的污言穢語,此時決了堤。她幾乎不用思想,這些話自然就出了口,並且,是多麼新奇,多麼痛快,她又有了多少發明和創造。人們圍在她身邊,就像看她的表演。她越發得意,並且追求效果,語不驚人死不休的,引起陣陣哄笑。她的眼淚幹在臉上,微笑也浮在臉上,她只遺憾一件事,那就是阿三為什麼不出來迎戰。因此,她又氣惱起來,更加要刺激她。她的謾駡基本圍繞著兩個主題,一個是給中國人X和給外國人X的區別,一個是收錢和不收錢的區別。她的論說怪誕透頂,又不無幾分道理。有時候,她自覺到是抓住了理,便情不自禁地反復說明,炫技似的。

  她罵得真是髒呀!那個年輕的還未結婚的中隊長,完全不能聽,她捂著耳朵隨她罵去。這些日子她也已經厭倦透頂,疲勞透頂,只要動嘴不動手,她就當聽不見。

  陽春麵被自己的謾駡激動起來,情緒抖擻。她還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說呢!並且都是妙不可言。她的眼睛放光,看著一個無形的遙遠的地方。她完全沒有發覺,在她面前的人群閃開了一條道,從那裡走來了阿三。煞白著臉,走到她跟前,給了她一個巴掌。她的耳朵嗡了一聲,就有一時什麼也聽不見。這時她才恍惚看見了面前的阿三,似乎將手打疼了,在褲子上搓著,搓了一會兒,又抬起來給了一下。這一下就把她的牙齒打出血了。她抹了一下嘴,看見了手上的血,這才明白過來。她說不出是氣惱還是歡喜。阿三到底還擊了。她不理她,不理她,可到底是理她了。她帶著些撒嬌的意思,咧開嘴哭了。

  阿三卻一發不可收拾了。她掄起胳膊,一下一下朝陽春麵打去,她感覺到手上沾了陽春麵的牙齒血,眼淚,還有口水,心裡越發的厭惡,就越發的要打她。她感覺到有人來拉她的胳膊,抱她的腰,可她力大無窮,誰也別想阻止她打陽春麵。這時,她也感到一股發洩的快感,她也憋了有多久了呀!她原先的鎮定全都是故作姿態,自欺欺人。她體驗到在這春天裡,油菜花開的季節,人們為什麼要大吵大鬧的原因。這確是一樁大好事,解決了大問題。她根本看不見陽春麵的臉,這張臉已經沒了人樣,可阿三還沒完呢!她的手感覺到陽春麵的身體,那叫她噁心,並且要陽春麵償還代價,誰讓她叫她作嘔的?

  人們都驚愕了。不曾想到阿三也會發作,就如同隊長們所認為的,阿三是屬￿自控能力強的一類,在這樣的地方,她還保持著體面,人們稱她是有架子的。可大家也並不排斥她,因她是生產大隊長的紅人,卻並不仗勢欺人,如同有些人一樣。於是都與她敬而遠之著。而她的這一發作,頓時縮短了她們之間的距離。人們一擁而上,強把她拉住,拉又拉不住,反遭到她的不分青紅皂白的攻擊,只得放開手,哄笑著四下逃散。這哄笑嚴重地刺激了阿三,她忘記了她已經錯過嚴肅的鬧事階段,正處在一個輕桃的帶有逗樂性質的時期,別指望誰能認真地對待她的發作。現在,阿三的攻擊失去了目標,她抓住誰就是誰。院子裡一片嘈雜,大家嘻笑著奔跑,和她玩著捉迷藏。最後,阿三筋疲力盡,由於激動而抽搐起來,頹然躺倒在院子的水泥地上。正午的日頭,鐵錘般的,狠狠砸在她的胸口。

  自此,阿三開始絕食。起初,中隊長為防止她自傷,給她上了手銬,後來以為她的絕食是為抗議上銬,便卸下了。可她依然不吃不喝,躺在床上。人們都去工場間了,只剩下民管和她。民管開始還守著她,與她說著開解的話,可統統沒有回應,便也覺著無趣,自己坐到了門口。太陽很溫和地照耀著,地上爬著一個奇怪的小蟲子。她說:你來看呀,這裡有一個怪東西,我保證你從來沒見過!沒有回答,她只得歎口氣,不再說話了,等到晚上收工回來,人們看見她床邊放著一動未動的飯盒,便都輕著手腳,不弄出一些兒聲響,好像屋裡有著一個重病的人。隔壁寢室的人也都過來,伸頭張望一下。還有的陪坐在阿三的床邊,對著她歎氣。她的床邊堆起了各種吃食,凡是小賣部能買到的,這裡都有。有剛接受家人探視的,就將家人帶來的好吃好喝貢獻出來。似乎,這些能夠誘使阿三放棄絕食,重新開始吃飯似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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