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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


  工作不那麼忙的時候,七點來鐘就放了工,梳洗完畢,離熄燈還有一刻鐘二十分鐘,阿三就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前,望著碧藍的夜空,心裡是安寧的。好,現在可以去想些別的了,可是想些什麼呢?她並不知道,於是什麼都不想,只看那天空。這是城市裡所沒有的天空。沒有一點遮掩和污染,全盛著一個空了。這才叫天空呢!使人想到無窮的概念。這種仰望的時間也無須多,正好就是熄燈前的一小會兒,讓人將心裡的雜念沉澱下去,卻不至覺著空落落的沒意思,就夠了。人也乏了。呵欠一個接一個,起身回到屋裡,上了床轉眼間便睡熟了。

  時間這麼過去,春節就要來臨,由於阿三勞動出色,大隊批准她在春節期間接受家屬探望。批條發到阿三手裡,她並沒有寄出而是悄悄撕了,誰都沒有注意這個。直到春節來臨,並沒有人探望阿三,也不使人奇怪。因這些女孩們的家屬,不少是大為惱怒,發誓永不見面的。發出去的接見批條沒有回音,是常有的事。陽春麵卻來管閒事了。大年初一,大家坐在禮堂裡等著場部電影院來放電影,陽春麵硬擠在她身邊,湊到她耳邊說:阿姐,為什麼不讓家裡人來接見?阿三偏偏頭,躲開她嘴裡的熱氣。這個女人,總是使她感到污濁,壓抑不住嫌惡的心情。你不要多管閒事,好不好?阿三說。你家裡人不肯認你了?陽春麵依然熱切而同情地湊著她的耳根,毫不顧忌阿三的臉色。阿三決定不理睬她,就再不回答,陽春麵便不追問了。阿三以為完了,不料停了一會,她卻無窮感慨地吐出兩個字:作孽!

  接下來的幾天裡,陽春麵都對阿三無限體貼,幾乎稱得上是溫柔。她替阿三打飯,阿三這邊一吃完,那邊茶已經泡好了。阿三要睡覺,被子就鋪好了。阿三鑽進被窩,閉上眼睛,避免去看她那張佈滿同情的傷感的面孔。感覺到她正將自己脫下的衣服一件件理好,放在椅子上。還輕著手腳,小心翼翼地替她掖了掖被角。這大晚上,因為過節,大家都去中隊長辦公室看電視,只有她們兩個,一個躺,一個坐。阿三斂聲屏息地躺在被窩裡,沒有一點睡意。她又生氣又發愁,不知應當如何結束這種滑稽可笑的「單戀」。

  春節過去,即便是在這樣單調的滿目空曠的環境裡,依然可以感受到春意。遠處的山影由黛色變為翠綠,好像近了一些似的,幾乎可以分辨出那造成濃淡陰影的不同顏色的樹木。四周圍的茶林開始長葉了,有嫩綠的星星點點。風裡面,是夾著草葉子的青生氣。陽光,也變得瑰麗了,尤其是傍晚時,彩霞佈滿天空,有七八種顏色在交替變幻。這一切,合在一起,形成一股熱鬧的氣氛,人心也變得活躍了。

  就因著這種活躍,事情也多了。

  最初是兩個女孩因為錯用了茶缸而鬥起嘴來。這類事情以前也三天兩頭的不斷,可是這次卻不知怎麼,其中一個忽然火起,將手裡一盆菜湯兜頭向另一個潑去,然後就扭打成一團。隊長聞聲過來,喝都喝不住,只能叫人們將她倆拉開。人拉開了,罵聲卻不斷,互相揭著底,都是以往好成一團時交的心,如今都拿來做攻擊的武器。最後是以雙方都關禁閉而告結束。這事以為是過去了,其實是個開頭。不過兩大,又發生了一起,其中一個甚至試圖自傷,用摔碎的茶杯的玻璃片在胳膊上割出血來。這一回是連手銬都用上了。這種暴烈的事件,就像傳染病似的,迅速地在各個中隊蔓延開來,並且越演越烈,都得了人來瘋,每人都要發作這麼一場。這一陣子可真是亂得不成樣子,成天雞飛狗跳。有時從工場間回到宿舍,才只幾分鐘,就聽那邊鬧起來了。一場驚天動地過去,之後則是格外的平靜,那哭過吵過的,就變成了個乖孩子,抽抽噎噎地上了床,能太平好一陣子。問題是東方不亮西方亮,這裡太平了,那裡呢,就該登場了。什麼時候能有個完呢?

  開春的日子,人們處於一種失控的狀態,個個都是箭在弦上。同時又人人自危,生怕會遭到侵襲。那些隊長們,比她們更緊張,時時不敢鬆懈,想盡了安撫的辦法:放電影,改善伙食,個別談心,增加接見。可這些就像是火上澆油,反使得人們更加肆意放縱。這是個可怕而危險的時期,天天不知道會發生什麼。平時相處熟悉的人,忽然都變得陌生了,不認識了,大家都彆扭著,誰也碰不得誰。隊長召集那些所謂「自控能力強」的勞教開會,阿三也是其中之一,動員她們一起維持正常秩序,在各自的宿舍裡產生穩定的影響。可是,事情還是一樁接一樁地發生,釀成越來越劇烈的後果。終於有一個採取了最慘烈的行為,並且成功了。那就是將一把剪刀吞進了肚子。救護車連夜將她送進總場的醫院,汽車的引擎聲在暗夜裡分外的刺耳,久久縈繞於耳邊,將這丘陵地帶的夜晚突出得更加寂靜,而且空曠。

  這一夜,人們悸動不安的心,被巨大的恐懼壓抑住了,個個都斂聲屏息。關於這類事件的傳說聽得很多,親眼所見卻是頭一道。人們想,那女孩子立即就要死了。她的衣服,被子,碗筷,靜靜地放在原先的地方,已經染上了死亡的氣息,看上去陰慘和感傷。人們睡在床上,卻都沒有合眼。月亮是在後半夜升起的,格外的明亮,院子裡一地的白光。阿三起來上廁所,在院子裡停了一會兒,她呼吸著帶著潮氣的清新空氣,心裡一陣清爽。這時候,她隱隱地體會到,在一場暴戾過去之後,那股寧靜的心境。她甚至想,這麼安寧的夜晚是以那女孩的生命換來的。

  可是,當早晨來臨,有消息說那女孩當晚在總場醫院動了剖腹手術,生命已經沒有危險,再過一周就可拆線出院。大家就又像沒事人一樣。昨晚的事變得平淡無奇,那恐懼的氣氛煙消雲散。然後,又有一種說法興起了。那就是吞剪刀根本死不了人,農場曾經發生過吞縫衣針的,並且,那縫衣針至今還在肚裡,那人不還好好的,勞教期滿,回了上海,現正在青海路賣服裝呢!好了,事情就這麼過去了,波動的情緒沒有一點改變,繼續釀成事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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