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我愛比爾 | 上頁 下頁


  阿三的這些痕跡畫,其實還開了個頭,就是繪畫向雕塑方面的轉變。人們漸漸不甘心只在畫布上刻些痕跡,而是要真實物體親自登場了。一些破布爛衫出現在畫面上,甚至更大的物體:水壺,鋁鍋,火鉗,草帽。名堂越來越多。只是這樣的作品給那些畫商的收藏帶來一定的困難。但與此同時,畫商為某些畫家在海外開辦商業展出的好消息也傳來了。出國辦畫展,是每個畫家的美好心願。

  阿三開始尋找這樣的機會。她把她作品的照片紛紛寄給各領事館的文化部門,以及她所知道的畫商。明知道這樣並不會有什麼結果,但聊勝於無。隨後,她再各個出擊。她跨過中間人,直接和畫商聯繫,為他們安排住宿的酒店,陪他們看畫,遊玩,買東西。就這樣,她認識了法國畫商馬丁。馬丁的畫廊在法國東部與德國交界的一個小城裡,他對中國並不熟悉,阿三是他認識的第一個中國畫家。

  馬丁所在的小城是一個僻靜的地方,城裡人口不過幾萬。畫廊是他祖父手裡創建的。和那個時代的法國人一樣,藝術是他生活的一部分,並不視為奢侈的。這個畫廊有上下兩層,一層是主人的收藏,二層則是流動性的展出。在過去的歲月裡,馬丁家並不指望它掙錢,只是將它作為他們家庭的一個建設,同時也很驕傲為這小城提供了藝術生活。到了馬丁這一代,情形則有些不同。馬丁是在美國西部讀的大學,學的是傳播。他是有些野心,也有些見識。當他回到他那寧靜的帶有避世意味的故鄉小城,就產生了一種要使家鄉與世界溝通的想法。他決定利用畫廊這個地方。

  就像歐洲人從教堂裡上了西方藝術的第一課,馬丁是在中國餐館裡啟蒙了東方文化。那金碧輝煌的廳堂,富麗豪華的氣派,俗豔到頭又折回到雅的裝飾,都暗合著馬丁內裡的浮華的心意。中國菜也是濃油重彩的,有一股香豔的格調。而與這一切形成對比,中國侍者的黃皮膚的臉卻一律呆板,冷漠,面無表情。在垂著華麗流蘇的宮燈照耀下,真有些像安格爾的畫。在美國讀書時,他認識了一個大陸來的中國留學生,就是通過他,再經過幾道轉折,他來到阿三面前。這時候,他是二十四歲,比阿三小三歲。

  馬丁是瘦長的個子,頸子和手腕從扣整齊的衣領衣袖中伸出長長的一截,就像是那種正在躥個子的中學生,無法買到合身的衣服。他的白皮膚叫東方夏季的太陽曬得發紅。為了降溫,他便一個勁地喝可口可樂,然後就打著嗝,一邊說著「對不起」。雖然他去過巴黎和紐約、洛杉磯,上海的擁擠和雜亂還是叫他嚇了一跳。他一走出酒店就矇頭轉向,在聯絡到阿三之前的兩天裡,他都是在客房看電視度過。因此,阿三一旦出現,並且說著流利的英語,馬丁立即有了種他鄉遇故知的心情。然後他們便走出酒店,到各處逛著。一天下來,馬丁便曬紅了。

  嚴格地說,馬丁是個鄉巴佬,沒見過多少世面。他一步不離地跟著阿三,生怕走丟了。花錢方面也很吝嗇,他們總是在那種小鋪子裡吃飯,並且總是在晚飯前回到酒店,然後就在大堂站住腳,握手,道別,把阿三打發回去了。他對藝術也說不出有多懂,甚至談不上是愛好藝術。尤其讓阿三感到意外的是,他對西方現代藝術幾乎無甚見解,他甚至顯得有些閉塞。這倒使阿三在他面前有了自信。她陪他逛了三大,就帶他去了浦東。當輪渡漸漸離岸,馬丁站在甲板上,望著往後退去的外灘的樓群,說:這有些像塞納河,阿三方才想起馬丁是來自法國的青年。

  馬丁看阿三畫時,神情變得慎重和嚴肅了。在此之前,他還是靦腆,羞怯,對阿三懷著依賴。他坐在地上,阿三將一幅畫安置在他前面,過一會兒,他用手指輕彈一下可口可樂的鐵罐,表示可以過去了,阿三就再放上另一幅。他一直沒有出聲,也沒有喝可樂和打嗝,凝神在畫上。阿三不由有些不安,她克制著不去看馬丁的淡藍眼睛,那裡有著一些決定命運的東西似的。她原先是沒有把馬丁放在眼裡的,可是現在卻有些不同。這個畫廊老闆的孫子,生活在法國,他的天性裡就有著一些藝術的領悟力,雖然無法用言語表達。從米開朗琪羅開始的歐洲藝術史,是他們的另一條血脈,他們就像一個有道德的人明辨是非一樣明辨藝術的真偽優劣。

  上午九點鐘的太陽已經炎熱起來,電風扇忙碌地轉著頭,徒勞地驅散著熱浪。有一塊陽光正照在馬丁一邊臉頰上,汗流了下來,而他渾然不覺。

  所有的畫都看過了。馬丁喝了一口可樂,又喝了一口,然後把那剩下的半罐統統喝完了。他抬頭看著阿三,臉上又恢復了先前羞怯和依賴的表情。他說:你還有沒有別的畫了。只這一句便把阿三打擊了。阿三生硬地說:沒有。馬丁低下了頭,好像犯了錯誤卻又無法改變。停了一會,他說:你很有才能,可是,畫畫不是這樣的。阿三幾乎要哭出來,又幾乎要笑出來,心想他自己從來沒畫過一筆劃,憑什麼下這樣的判斷。她用譏諷的口氣說:真的嗎?畫畫應該是怎樣的?馬丁抬起眼睛,勇敢地直視著阿三,很誠實地說:我不知道。阿三又是一陣哭笑不得。可是在她心底深處,隱隱的,她知道馬丁有一點對,正是這個,使她感到恐懼和打擊。她也在地上坐下,坐在另一角。熱氣漸漸灌滿了這房間,電風扇的風也是熱的。馬丁伸手到背囊裡又掏出一罐可樂,剛要拉蓋,被阿三制止了。她說:我給你拿冰凍的。然後起身去冰箱裡拿來一人一罐。馬丁從她手裡接可樂時,朝她一笑,很老實賣乖的樣子。阿三就不好意思生氣了。

  馬丁說:我熱得就像一條狗樣,說著就伸出舌頭學狗的樣子喘氣。阿三沒好氣地說:你是一條會咬人的狗。兩人都笑了。有一股諒解的氣息在他們之間升起,彼此好像接近了一些。這天的午飯,是吃阿三煮的方便面,面裡打上兩個雞蛋,再加一把蒜苗。吃過飯都有些困頓,各在各的角落裡打盹,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閑天。最熱的午後捱過去了,太陽西移,稍稍透氣了一些。遠處有電動打夯機的聲音響起。最後,天邊泛起了晚霞。先是一團,然後崩裂開來,鋪了一大片,光線變得瑰麗多彩。馬丁說:這像我家鄉的天空。接著就說起那裡的情景:蜿蜒上行的石子街,街邊的小店,張著太陽傘,門前有賣冰淇淋的,上方懸一隻小鈴,搖一下鈴,老闆就出來做買賣。城裡有一個方場,早晨有農人設攤賣菜和鮮花。節日的晚上,青年們就走出家門,在方場上跳舞,居民自己組織的樂隊奏著樂,通宵達旦。這裡的人幾乎彼此認識,都是幾輩子的老住戶,有些人,從來就沒有離開過。你知道,馬丁說,法國和中國一樣,是一個老國家,就是這些永遠不離開的人,使我們保持了家鄉的觀念。最後,他說到了他家的畫廊,兩人不由都靜默了一下。 06

  停了一會,馬丁說:我們那裡都是一些鄉下人,我們喜歡一些本來的東西。本來的東西?阿三反問道,她覺出了這話的意思。馬丁朝前方伸出手,抓了一把,說:就是我的手摸得著的,而不是別人告訴我的。阿三也伸出手,卻摸在她側面的牆上:假如摸著的是那隔著的東西,算不算呢?馬丁說:那就要運用我們的心了,心比手更有力量。阿三又問:那麼頭腦呢?還需不需要想像呢?馬丁說:我們必須想像本來的東西。阿三便困惑了,說:那麼手摸得著的,和想像的,是不是一種本來的東西呢?馬丁笑了,他的曬紅的臉忽然煥發出純潔的光彩:手摸得著的是我們人的本來,想像的是上帝的本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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