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我愛比爾 | 上頁 下頁 | |
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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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三和比爾約好,每星期的某個時間在她朋友家等他的電話。那朋友家只是一個畫室,空蕩蕩的,什麼家具也沒有,電話就擱在地上。阿三坐在地板上,雙手抱著膝蓋,望著那架電話機。許多時間過去了,電話沒有動靜。約定好的時間過去了半天,電話還是沒有動靜。阿三望那電話久了,覺著那機器怪形怪狀的,不知是個什麼東西。阿三忽然感到毫無意思,她不明白這電話會和比爾有什麼關係,再說,就是比爾,又有什麼意思呢?難道說真有一個比爾存在嗎?她笑笑,站起身,這才發現腿已經麻木得沒知覺了。她拖著身子走了幾步,漸漸好些,然後便走出房間,把房門鑰匙壓在踏腳棕墊底下了。 有時,對比爾的想念比較清晰,她就到曾經與比爾去過的地方,可是事情倒又茫然起來。比爾在哪裡呢?什麼都是老樣子,就是沒有比爾。她想不起比爾的面目。走在馬路上的任何一個外國人,都是比爾,又都不是比爾。她環顧這老公寓的房間,四處都是陌生人的東西和痕跡,與她有什麼關係,她所以在這裡,不全是因為比爾?她丟了學籍,孤零零地在這裡,不全是因為比爾?可是,比爾究竟是什麼呢?她回答自己說:比爾是銅像。 這一天,有人來敲她的門,是兩個陌生人,一個年輕些,一個年長些。阿三懷疑地問,是找她嗎?他們肯定就是找她。他們態度和藹卻堅決,阿三只得讓他們進來。坐定之後,他們便告訴阿三,他們來自國家的安全部門,是向她瞭解比爾的情況。阿三說,比爾是她的私人朋友,沒有義務向他們做彙報。那年長的就說,比爾是美國政府官員,他們有權利瞭解他在中國活動的情況。阿三說不出話來了。年長的緩和了口氣,說他們並無惡意,也無意干預她的私生活,只是希望她考慮到她身為中國公民的責任心,她與外交官比爾的關係確實引人注意,比爾那方面想來也會有所說明,他們自然也有權利過問。阿三依然無話,那兩人便也無話,只等著阿三開口。沉默了許久,阿三說道:我和他之間沒有什麼,真的沒有什麼。眼淚哽住了她,她啞著聲音,搖著頭,感到痛徹心肺。她想她說得一點不錯,一點不錯,她和比爾之間,真的,沒有什麼。 不久,阿三就搬出了這間老公寓房子,新租了地方。在隔了江的浦東地方,一個新規劃的區域裡最早的一幢。整幢樓房,只搬進三五戶人家,其餘就空著。晚上,只那幾個窗戶亮著,除此都是黑的。樓道裡更是寂靜無聲。從這裡再到她任家教的鬧市中心的僑匯公寓,真好比換了人間。可是,這並沒什麼,比爾沒有了,其他的都無所謂。算起來,比爾應當來了,可是他找不到她了。再說,很可能他根本沒有找她。她想像不出比爾一個人來到那幢老公寓裡,按她的門鈴,然後,由那隔壁的看房子女人從麻將桌前站起來,給他去開門。不,比爾從來不是這樣凡俗的形象。阿三決定結束這段關係了,她想她不能影響比爾作為一個外交官的前程。這麼一想,便有了些犧牲的快感。然而,緊接著的一個念頭卻是:我和比爾之間有什麼呢?什麼都沒有,於是也就沒有犧牲這一說了。 沒有比爾的日子,一天一天地過去。手繪絲巾漸漸市場飽和,那絲綢廠就想轉方向,阿三早已畫膩了,正好罷手。這時,有畫界的朋友來聯合,舉辦一次畫展。她已有多日沒有正經畫畫,且有許多新觀念,就積極投入進去。這樣,阿三就有些重振旗鼓的意思。當她將畫布繃在木框上,再用細釘子一隻一隻釘牢,她意外地發現,這一切做起來還是那麼熟練,靈巧,得心應手。勞動的愉悅從心頭升起,比爾變得虛枉了,不值得一提的樣子。畫筆在畫布上的塗抹,使她陷入具體細節的操勞與焦慮,別的全都退而求其次了。倘若不是為了房租和生活,那幾份家教阿三也是要辭掉的。現在,她對付完課程後,便急匆匆地往浦東趕,想起有一幅畫未完成在等待她,心頭竟是股暖意的。 阿三望著丘陵上的孤獨的柏樹,心裡說:假如事情就停止在這裡,不要往下走,也好啊! 她想起那陣子,朋友們又開始來到她的住處,吃著罐頭、麵包,喝著啤酒、可口可樂,商量辦畫展的事項,是多麼自由的日子啊!可是現在,她看了看窗上的柵欄,不由歎了口氣,後來鬧得確實也不像話了。要說和比爾有什麼關係呢?後來她再沒見過比爾,也沒有他的消息。她做家教的人家,雖然是比爾的朋友,但他們外國人從不過問別人的私事,你要不提,他們決不會先提。直到兩年後,她在那女作家的客廳裡,聽說比爾已經調任去韓國,再見比爾,更不可能了。阿三想到,當時聽到這消息的漠然勁,她簡直不知道,她究竟愛還是不愛比爾。 那年的聖誕節,阿三還是給比爾寄了一張卡,沒有簽名,也沒有寫下地址。不知比爾接到這沒頭沒腦的聖誕卡,是怎麼想的。這年的畫展,最終也沒有辦成。發起人首先退出,為了要去法國。他在馬路上結識了一個向他問路的法國老太,恰是個畫廊老闆,很賞識他的才華,將他辦去了法國。其實,僅僅是走了一個人,還不要緊,要緊的是他這一走,人心都散了。其餘的人似乎也看見好運在向他們招手。大馬路上走來走去的外國老少,不知哪一個可做衣食父母的。畫展不了了之,阿三的房裡堆了一堆新作品,大多是濃墨重彩的色塊,隱匿著人形,街道和樓房,詭秘和陰森,具有著二十世紀藝術所共有的特徵,那就是形象的抽象和思想的具體,看起來似曾相識。這些年裡,阿三看得多了,聽得多了,思想有些膨脹,但久不練習,技術退步了,因此,形上的模糊更誇張了抽象感,而思想的針對性則更加鮮明,一切都顯得極端和尖銳。其中有些力不從心,還有些言不由衷。有時候,阿三自己對著畫坐上半天,會疑惑起來,心想:這是誰的畫呢? 當這些畫積起了一層薄灰的時候,來了一個人。是本地的美術評論家。文章寫得不怎麼樣,對畫的評價也往往莫衷一是,可因為寫得多,漸漸也形成了權威。現在,他正為一個香港畫商做代理人,這使他在製造社會輿論的同時,又開闢了通往市場的道路。他來到浦東的阿三的住處,看了阿三的畫,立即拍板購下了一幅,並且,與阿三展開了討論。討論是從為什麼作畫的問題開的頭。阿三說因為快樂,這同幾年前的說法一致,語氣卻要肯定,經過深思熟慮的。評論家說:奇怪的是,說是為了快樂,畫面卻透露出痛苦。阿三笑道:你難道連這都不懂,快樂和痛苦在本質上是一回事,都是瀕臨絕境的情感。評論家就問理由,阿三又笑了:還需要理由嗎?事情發生了,就存在了,存在就是合理。評論家就又刨根問她:為什麼是這樣發生,而不是那樣發生,這樣發生和那樣發生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同?阿三說也許有不同,也許沒有不同。於是他們又談到事物之間有沒有具體的聯繫。評論家以為表面上沒有,實質上卻有。阿三的觀點則相反,表面上有,實質上卻沒有。評論家便一下繞回去,說:既是這樣孤立的形態,快樂和痛苦怎麼會是一回事呢?這就把阿三問愣了。 他們的討論東一句,西一句的,不大接茬的樣子,卻都興致盎然,彼此感覺有啟發。評論家回憶起阿三初露頭角時的膽怯樣子,想她真是成熟得快,都能在一起探討理論問題了,她是從哪裡得來的養料呢?阿三與評論家說著這些,思想逐漸清晰起來,原先對自己新作品的茫然減退了,覺得那正是自己想說的話,一切全都自然而然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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