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我愛比爾 | 上頁 下頁 | |
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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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,比爾來就方便多了。這地方是要比華涇村鬧,比爾又常是白天來,樓下市聲鼎沸,人車熙攘。窗簾是舊平絨的,好幾處掉了絨,一抖便有無數毛屑飛揚起來。地板踩上去咯吱地響,還有一股蟑螂屎的氣味。這使事情有一股陳舊的感覺,好像已經有成年累月的時間沉澱下來,心裡頭懨懨的。阿三就在這舊上作文章。她買來許多零頭綢緞,做了大大小小十幾個靠枕,都是複襇重褶的老樣式,床上,沙發上,扶手椅上都是。她給自己買了一件男式的緞子晨衣,裹在身上,比爾手伸進晨衣,說:我怎麼找不到你了。他們在柔滑的緞子裡做愛,時間倒流一百年似的。她那學生的家長送給她一個咖啡壺,她就在房間裡煮小磨咖啡,苦香味彌漫著。主人家有一架老式唱機,壞了多少年,扔在床下,阿三找出來央人修了修,勉強可以聽,嗞嗞啦啦地放著老調子。美國人最經不起歷史的誘惑,半世紀前的那點情調就足夠迷倒他們了。 03 這是又一場新戲劇,兩人重換了角色,說話的語氣都變了。這回他們扮的是幽靈,專門在老房子裡出沒的,弄出些奇異的聲響。他們看著對方的臉,看見的都不是真人,心裡都在想:這一切多麼不可思議!這就是他們彼此都離不了的地方:不可思議!換了誰都做不到,非得是他們兩人,比爾和阿三。有時他們赤裸著相擁在窗前,揭了窗簾的一點角,看著馬路對面的樓房,窗是黑洞洞的,裡面不知有什麼人和事,與他們有干連嗎?這舊窗幔和舊牆紙圍起來的世界,比華涇村的更有隔絕感,別看它是在鬧市。從這裡走出,再到燈火通明的酒店,兩人都有些回不來的感覺。隔著桌子,比爾的手還是搭在阿三的手背上,眼睛對著眼睛。在這凝視中,都染了些那老公寓的暗陳,有了些深刻的東西。 要是換了中國的外交官,就會離開阿三了,可比爾的思路不是這樣的。他只覺得他和阿三都是很需要,都很快樂,這是美國人在性上的平等觀念。於是,阿三也避免使自己往別處想,她對自己說:我愛比爾,這就夠了。她真以為自己是快樂的,看,她跳舞跳得多歡啊!大家都為她的旋轉鼓掌,她也為人家鼓掌。每當比爾說出一句有趣的話,她就笑個不停。好好地走著,她一下子猴上比爾的背,讓比爾背著她走。然後再倒過來,她來背比爾。她哪背得動他呀,只不過是讓比爾趴在她背上,邁開著兩腿自己走著。比爾一邊走,一邊唱他大學裡啦啦隊的歌謠。這時候,阿三多高興呀!誰能比她和比爾玩得來? 可是,誰知道阿三一個人的時候呢? 這間陰沉的公寓房子裡,什麼都是破的。天花板那麼高,阿三在底下,埋在一堆枕頭裡,快要沒有了似的。阿三自己也忘了自己。這麼一埋可以整整一晝夜不吃不喝,睡呢,也是模棱兩可的。沒有比爾,就沒有阿三,阿三是為比爾存在並且快活的。這間房子,是因為比爾才活起來的,否則,就和墳墓沒有兩樣。現在,連華涇村的菊花都是遙遠的,那時候,對比爾的愛還比較溫和,不像現在,變得尖銳起來。阿三有一個娃娃,穿著牛仔背帶褲,金黃的頭髮蓬亂著,像一堆草,手插在口袋,耳朵上掛著「隨身聽」的耳機。阿三在他的背上寫下「比爾」的名字。她將它當比爾,不是像中國傳統中的巫術,為了咒他,而是為了愛他。 比爾的假期就要來臨了,這一去就是幾十天。比爾說:我會想念你的,阿三。阿三脫口而出:你們國家的外交官,可以想念共產主義國家的女孩子嗎?話一出口,阿三便為她的狹隘後悔了。不料,比爾卻笑了。他並沒有聽出阿三諷意,他甚至沒有聯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,他笑著說:我已經在想念了。阿三就更懊惱了,想這比爾心底那麼純淨,沒有一絲芥蒂。別看他比自己年長,其實卻更是個孩子。這麼大這麼大個的孩子,是多麼可愛啊!阿三將臉埋在他的懷裡,想著自己與他這麼樣的貼近,終於卻還要離去,忽然就一陣傷感襲來,頓時淚流滿面。比爾以為這是快樂的眼淚,這使他激動起來。這一回,阿三從頭到底都在嗚咽,比爾在嗚咽聲裡興奮地喘息。他的臉叫阿三的淚水浸濕了,阿三的傷感也傳染給了他,他也想哭,但他以為這是由於快樂。 比爾臨回美國度假前還來參加領館的大型酒會,為歡迎大使從北京來上海。阿三也去湊熱鬧了。一進門,便看見比爾身穿黑色西裝,排在接客的隊伍裡,笑容可掬的。他頭髮梳得很整齊,臉色顯得十分清朗。當他握著阿三的手,說「歡迎光臨」的時候,阿三覺著他們就像是初次見面。阿三今天也穿得別致,燈籠裙褲底下是一雙木展式的涼鞋,裸著的肩膀上裹著寬幅的綢巾,耳環是木頭珠子穿成的,頭髮直垂腰間,用一串也是木頭的珠子攏著。比爾忙中偷閒地走過來,說了聲:你真美!這非但不使阿三感覺親密,反覺著疏遠,是外交的辭令。她看著英俊的比爾與人應酬著,舉手投足簡直叫人心醉,真是帥啊!阿三手裡握著一杯白葡萄酒,站在佈滿吃食的長餐桌邊,等待歡迎的儀式開始。人們三三兩兩站著,說著,也有像她這樣單個的,誰也不注意誰。此時,阿三體驗到一種失落的心情。 露臺下草坪周圍的燈亮了,天邊的晚霞卻還沒褪盡。人越來越多,漸漸擁擠起來。其中有她認識的一些人,畫界的朋友。看見阿三就驚奇地問:阿三,你沒走?阿三反問:走到哪裡去?朋友說:都傳你去了美國。阿三笑笑沒答話,朋友就告訴她,某某人去了美國,某某人也去了美國。正說著,人群裡掀起一陣小小的浪潮,又有新人來到。是一個女人,穿一身黑套裙,身材瘦高,雍容華貴的樣子,可卻揚著手臂大聲地說話,聲音尖利刺耳,有著一股粗鄙氣。她顯然是這裡的老熟人,許多人過來與她招呼。不一會兒,身邊就簇擁起一群,眾星捧月似的。朋友告訴阿三,這是著名的女作家,人們說,凡能進她家客廳的,都能拿到外國簽證。女作家旁若無人地從阿三身邊走過,飄過一陣濃郁的香水味。還有她尖利的笑聲。人群擁著她過去,連那朋友也尾隨而去了,這才看見對面靠牆一排椅子上,坐著兩個昔日的女影星,化著濃妝,衣服也很花哨,悄悄地端著盤子吃東西。還有一些人則端著盤子徜徉著吃,大都衣著隨便,神情漠然,顯見得是一些科技界人士,與什麼都不相干的樣子。阿三遠遠看見了比爾,在露臺下的草坪中央,與幾位留學生模樣的美國女孩交談著。 人漸漸聚集到草坪上。由於天黑了,露天裡的燈變得明亮起來。女作家也在了那裡,又形成一個中心。大廳裡只剩下那幾個學者,老影星,還有阿三。穿白制服的招待便隨便起來,說笑著在打蠟地板上滑步,盤子端斜了,有油炸春捲滑落到地板上,重又抬回到盤子裡。她又看見比爾了。有人過來與她說話,問她從哪裡來,做什麼的。阿三認出這也是領館的官員,但不是比爾。她開始是機械地回答問題,漸漸地就有了興致,也反問他一些問題,那官員很禮貌地做答,然後建議去草坪喝香檳,香檳台就設在那裡。等他將阿三置入人群之中,便告辭離去,阿三明白他是照應自己不受冷落。這就是外交官。比爾在人群中穿梭著,也是忙著這些。阿三的情緒被挑起來了,心裡輕鬆了一些,便找人說話。她原本性情活潑,英文口語也好,不一會兒便成了活躍人物。甚至連那女作家都注意地看了她幾眼。酒會行將結束,比爾走過她身邊,笑眯眯地問:快活嗎?阿三回答:很快活,比爾。最後,她向比爾道別走出領館,走在夜晚的林蔭道上。時候其實還早,意猶未盡。阿三走著走著,忽然唱起歌來。 然後,比爾就走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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