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桃之夭夭 | 上頁 下頁 | |
| 二十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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鬱曉秋所在的集體戶總共六個人,全是女生,住一間生產隊騰出的庫房。石灰水新刷了牆,地是新鋪上土,用鐵鍁拍平,留下一個個鍁板的印。每人一張板床,她們進去就掛起帳子,倒是雪洞似的,潔白敞亮。她們這六個人,來自不同的年級和班級,過去都不認識,這樣倒也好,不用礙著情面,可先立下規矩,事後有要好了的,自己通融也不幹大家的事。她們的規矩是,前邊半年,有安家費和口糧,交出做伙食賬,比較清楚。以後就要憑工分了,隊裡給定的工分是一樣高的,就先盡工分掙來的口糧與燒草,倘不夠,就分攤補貼,要有盈餘,也平分。燒飯的事,輪值,這樣也涉及不到工分的多與寡。在大灶之外,各人要開小灶,各行其便,反正都自帶了煤油爐,說到這裡,就都看鬱曉秋一眼,因只有她沒有煤油爐,行李又特別少,人們多有一些輕蔑。以後,收工回來,飯還沒燒好,那五個人總要先開點小灶,將帶來的餅乾零食摸出來吃,互相還要交換。鬱曉秋什麼都沒有,所以參加不進去,自然就落了單。為避免尷尬,她乾脆出門去,到農人家串門。家家是忙晚飯的時候,她就替人燒鍋,讓女人騰出手來奶孩子,做針線。農人們對上海來的學生都很好奇,尤其是女人,愛看她們穿的和用的。可學生們很驕傲,一扇門總掩著,叫人們接近不了,如今鬱曉秋自己上門來,當然很歡迎。可惜她很快叫她們失望了,覺著她穿著寒酸,也不像那幾個,有著許多吃食。同時呢,又覺著,上海人也沒什麼。倒都和鬱曉秋很好,有時會給她半碗自家醃的豆子鹹菜。她端回去奉公,那幾個開始不欣賞,還嫌有蒜氣味,但幾個月一過,就熬不住嘴裡無油無鹽的寡淡,也吃了。這樣,多少有些物質上的交流,鬱曉秋與她們略融洽了點。可在此同時,又生出新的齟齬。因郁曉秋與農人們關係好,做活又肯下力,除了隊裡派給的活,她還和婦女孩子一同割牛草,稱給牛房,格外再掙一二分工。人們自然都向著她,一個集體戶裡的人難免不高興,剛以醃菜建立起的一點交好又消失殆盡。連向來馬虎的鬱曉秋也對集體戶的關係沒了信心,只得敬而遠之。所以,雖然有個集體戶,她倒更像是生活在鄉人中間。冬閒時候,公社成立宣傳隊,將她召去。她當然高興,計工分不說,又有少許現金補助。其他幾個都在張羅回上海,她也不羡慕。回上海需要一筆開銷,而那些錢母親是給她救急的,她輕易不能動用。她去公社時,其他人還沒動身,臨近春節,宣傳隊結束,她回來生產隊,人已走空多時。帳子都垂掛著,裡面的被褥已卷起,有些森然的氣氛。她倒不害怕,將自己的床鋪好,籌劃如何過年,早有人來拍門,喊她去吃飯。過年家家割了肉,稱了魚,誠心誠意邀她去,每頓都不落下。所以一個年過得很熱鬧快活,口舌也沒吃虧。過了元宵,鄉里人說的「小年」,方才算過完年節,春耕還未開始,地裡閑著。這天下午,她在屋裡忙,將洗淨曬乾的帳子重新掛上去。忽聽門外小孩子叫喊有人找,她跳下地跑出去,一下子沒說出話來。門外地上,站著何民偉。 何民偉第一眼都沒認出鬱曉秋。鬱曉秋穿了一身新襖褲。她帶出來的舊棉襖,是姐姐穿下給她的,倒是一件絲棉襖。可絲棉膽的羽紗磨成了一張網,絲棉壓扁了,並不暖和。毛線褲本是舊毛線織的,多有斷頭,也是薄削不暖和。秋後分了糧草和棉花,又多得了幾塊錢,她就央隊幹部去縣城開會時,買幾塊布料,買來的不是紅就是紫。她再央要好的媳婦姊妹替她裁了棉襖、棉褲,裁出來的自然都是鄉下式樣。棉襖是紅花的,棉褲是一色的紫,紮辮子的玻璃絲斷了,問新嫁來的媳婦討兩截紅毛線繩。因為怕系不結實,便斜挑頭路,挑一個發箍,編一條細辮,再編進一側的辮子裡,也是鄉里人的樣式。這樣,她徹頭徹尾成了一個鄉下妞兒。何民偉輪廓模樣都沒變,只是長個頭了,因本來就是敦實的身體,這時高了半頭,就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樣。他穿一件毛領子藍卡其面的大衣,提一個旅行包,站在門前樹底下。樹枝禿著,骨節處爆著一點一點的綠,雖然是疏闊的,但已無蕭殺之氣。兩人見面,一時有些手足無措,但很快就過去了。他倆就是這點好,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意外,都可自然地相處,所以彼此都覺著愉快。 轉眼間,何民偉已進到屋裡,幫她一同掛起帳子,然後就到灶屋裡做飯。好像一下子又接上下鄉勞動的日子,只不過燒的灶和燃料,以及鍋裡的飯食有所不同。鬱曉秋從鍋裡端出一盆醒著的發麵,揉開,就叫何民偉燒鍋。這與何民偉在江西燒的鍋,結構有些不同,他略研究了一下,便上手了。此時,鬱曉秋在鍋裡劃了小半勺油,倒下洗淨切好的白菜,翻了幾下,再下蝦米,粉絲,添半瓢水,蓋上鍋蓋,轉身去揉面。揉成長條,一團一團揪斷,鍋也燒圓汽了。揭鍋,將麵團在熱鍋邊一壓,貼住,壓一周,貼一周,然後蓋上鍋蓋。這時,她就叫何民偉讓位,她要親手燒了,因是關鍵的火候。何民偉並不爭搶,讓出來,打開旅行袋,掏出香腸,聽頭,牛肉辣醬,自家燒的紅燒肉,裝在廣口瓶裡,結著白色的油凍,看來是燒好讓他帶回江西去,他卻直接來到了這裡。此外,還有一瓶酒。和所有下鄉的男知青一樣,他也學會喝酒了,這使他更像成年男子。等揭了鍋,原先單個貼在鍋邊的面餅,就發得連成一圈,鍋底的白菜粉絲也煮成半湯半菜的了。這時,門口伸進一隻小手,顫巍巍端一隻大碗,碗裡是煎黃的老豆腐,一個小孩子的聲音說:我娘給你家客人吃!鬱曉秋忙著鏟餅到籃子裡,頭也不回,操一口本地話答道:告訴你娘,今晚到你家借宿!小孩呱噠呱噠一陣腳步響,跑遠了。 這餐晚飯,非常豐盛,鬱曉秋也喝了酒,兩人學了鄉人,還猜拳。兩省的叫拳法有些差異,但基本格式是一樣的,起拳都是手指撚手指,上下搖兩記,然後一抽手,喊:哥倆好啊!他們真有些像哥倆似的,面對面,坐一張矮案板的兩邊,喝酒,吃菜,敘舊。他們說到學校裡下鄉勞動的日子,許多原先心照不宣的事,這時說出來了,許多不知情的事,這時也說出來了,依著慣性,一些不曾有的事,也生造出來了。不過,他們到底是不大會喝酒,多是學樣,這種辛辣的劣質白酒,都叫他們舌頭痛。所以,吐的多,喝的少。倒是吃得有些過頭,一瓶紅燒肉吃去大半,煎豆腐吃了,香腸炒蛋吃了,半鍋白菜粉絲,配了發麵餅,也下肚了。飯菜撐的,微醺,一個就地躺下,另一個腳高腳低地往鄰居家去借宿。那家人都睡了,給她留著門,媳婦將男人趕走,專給她留鋪。等她摸黑上了床,那媳婦開口了,說當你不來了呢!鬱曉秋說:他睡了我的床,我睡哪裡?媳婦聽她還懵懂著,想大地方人真是知曉人事晚,翻個身去不再說話。不一時,兩人都睡著了。過後的幾日裡,有人也問鬱曉秋,那是不是你對象?鬱曉秋說,不是,是同學。人們就說,他專程來探你,總是有意思。郁曉秋說,我們同學,都是這麼跑來跑去的。鄉人們真就以為大地方人的生活這麼開放。其實呢,鬱曉秋未必懵懂至此,何民偉瞞了家裡人,南下而改道北上,到她這裡,當然不會是一般的「跑來跑去」,她瞭解其中的情意。她也不是會佯裝的人,就以加倍的熱情來回報。這幾日,他們過得很好,地裡的活計大多閑著,有一些也是把式的活,輪不到她,她就帶了何民偉四處跑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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