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桃之夭夭 | 上頁 下頁 | |
| 二十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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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民華是誇張了形勢,可是,有一點,她算看對了,那就是,何民偉受鬱曉秋吸引。但是,她沒看對何民偉究竟是受鬱曉秋哪方面的吸引。她認為這吸引來自鬱曉秋被公認的那方面,即「風流」兩個字。在此,她落入了一般性的窠臼,也落入偏見的窠臼。像何民華這樣,出身于保守的市民家,受的是教條的學校教育,對於男女關係的認識是古板和實用的,然後就到了重工業的車間,在這勞作的階層裡,兩性關係揭開了肉欲的一面。她很難有機會得到其他的新鮮細緻的體驗,她只有順著一般性和偏見走。所以,她便對何民偉和鬱曉秋的關係緊張起來,密切注意動向。可是,自那一次上門找何民偉之後,鬱曉秋再沒來過。何民偉每月四天放假回家,表現也很正常。直到備戰結束,他們這一屆學生全從鄉下撤回來,等待畢業分配,空氣一直很平靜。甚至,連那眼線來報告的,也不外乎是一些舊情況。他們父母,相繼從幹校回家,每日上下班,這個家,又回到原先的生活秩序,全家的中心大事是何民偉日益迫近的分配問題。 他們這一屆分配去向大局已定,就是下鄉,有插隊落戶和農場兩種,各有利弊。插隊落戶收入是不可靠的,等於是做農民,但行動來去卻是自由的。農場有固定工資,是農業工人,但多是在邊疆,亦有紀律管束。何民偉家經濟不成問題,不指望他賺錢,只要他離得近,可叫得應。所以傾向插隊,地點是江西或者安徽。這兩個地方又是利弊各有,前者是種稻區,可吃大米;後者生活艱苦,但交通更為便利。最好的情形是安徽淮南地區,又近又有米吃,但人煙稠密的淮南,每個學校只有可數的幾個名額,專供家庭特別困難的學生。像何民偉這樣的中等人家,姐姐且已留在上海,想也不必想了。郁曉秋的情形與何民偉很相似,在分配中屬一個檔次。她哥哥早已工作,姐姐分在市電話局查詢台做接線員,鬱曉秋惟有下鄉一條路。她倒不是不願去邊疆農場,只是像她的家庭出身,雖然歸不到地富反壞那一類,可到底經不起推敲。所以,知難而退,也是在江西和安徽兩地作抉擇。這一段時間,學校並沒有明確的到校規定,但都牽掛著分配大事,不時要去打探打探,你去我來,終有一日,何民偉和鬱曉秋在校園裡遇見了。回到上海,男女生間就又故作嚴謹,鄉下時候那一點點鬆弛的氣氛消失殆盡,再度成了陌路人。何民偉和鬱曉秋不免也受影響,兩人見面作不認識,只不過有意還是無意地相跟著出了校門,走過一段之後方才說起話來,說的還是分配去向的事情。但這情形多少有些鬼祟,兩人不免不自然,沒說幾句,惶惶地分了手。下一回見到,互相竟有些躲避,連話都沒有說。幾回一來,兩人真成了不認識,馬路上迎面走來,都作不看見地走過去。這一天,何民偉卻上門來找鬱曉秋了。 何民偉問鬱曉秋有沒有決定到底去哪裡,他們學校派定去的安徽某縣幹部已來上海,住在錦江飯店,要不要去見見他們,問問那裡的情況。鬱曉秋說好,放下手裡做的事情,鎖上門跟他去了。何民偉這一上門,其實表明他已經作了一個決定,就是,要和鬱曉秋去同一個地方。鬱曉秋呢,這麼一喊就走,也表明她是同意這決定的。雖然這一段日子,他們相處得挺彆扭,可是這麼樣一說話,之間就又順暢起來。他們說著話,迎面走來一個同學,兩下都作看不見地走過去,照舊說話。到街角一轉彎,遠遠看見錦江飯店門前的店鋪長廊壅塞了人。走近去,看見牆上開有一扇窗,人們爭著伸手往裡討會客單,一張二指寬、紙質薄脆的單據,填上要見的客人名姓,來自的地區單位,所住的房號,簽上自己的名字,再爭著交進窗口裡去。裡邊的人手裡握著一把把的紙條,亦不知能不能喚出自己要見的那一個人。要見客的人裡,有上幾屆的已經分配去插隊,又回來探親的學生,想在上海招待一下當地的父母官;有學生的家長,也是來朝拜兒女的父母官;也有像他們這樣,臨分配之際,來打探消息。安徽是如此陌生的地方,所聽所聞多是可怕的饑饉的故事,倘能親眼見一見那裡的人,心裡便會踏實一些。可何民偉和鬱曉秋既不知道來人的名姓官職,更不知道所住的房號,只知道來自安徽某縣。他們已經填了三張那樣搶似地要來的會客單,再又送進去,簡直是滄海一粟般消失在紙條堆裡,就只能坐在廊下臺階上等。此是仲秋季節,上海此時節是季候上所稱的,真正的小陽春,陽光幾乎將梧桐葉片照成透明。他倆坐在梧桐影裡,談的是茫然無所的前途,心情卻是躍然的。因是在人生的開頭上,茫然反而好,最怕是一目了然,就沒了憧憬和指望。還有,現在當下,也令人高興呀!在一起說話,彼此都不討厭,還有一點喜歡,不是愛,愛是要叫人緊張不安的,是輕鬆的,單純的喜歡。何民偉突然上門,是有些鄭重的意思,可不是很快就釋然了?他們彼此都上過門的,這並不是第一次。然而,何民偉終究是要比郁曉秋有心,面對茫然的前途,他比鬱曉秋有計劃,有估量,鬱曉秋是走到哪算哪。這也是她的混沌之處,但這混沌的最底下,卻是有一股子樂天勁的。她似乎天生信賴人生,其實不是無端,她是擇善,就不信會有太惡。這股樂天勁使她的混沌變得光明,而不是晦暗。 這一天,他們從早上等到中午,各自回家吃了飯再來,接著等,到傍晚,也沒看見半個安徽人,盡是上海的學生和家長擁來擁去。雖然沒有什麼收穫,但兩人也不沮喪,因是很快樂的一日,內心都很滿足。何民華上早班,先何民偉到家,然後聽他三級並兩級地上樓梯,不像他平時有些悶的性情,格外地看他幾眼。自此,不知是她多心,還是確有其事,何民偉就與往常不同了起來。或話多,或話少,或在家,或出門。但到底沒有明顯的動靜,好叫何民華說話的。直到何民偉去向已明,定下安徽淮北某縣,而且她從旁得知,鬱曉秋也是去那個地方,這才證實了她的猜疑。不過她自忖不夠來裁判這等大事,便上報了父母。方才說過,這家父母全是中等人家出身,沒有門第財富觀念,但很講究規矩和清白,聽講鬱曉秋的身世已經生厭,再有一次,何民華指給母親看,說,就是那個人。鬱曉秋正在街心花園和鄰居女孩打羽毛球,街心花園就在弄口不遠,所以還是家中的裝束,上身只穿一件短小緊窄的毛線衣,頭髮在腦後編成一根辮子。街上人走過,都要回頭看她一眼。何民華的母親又怕了三分。於是便決定何民偉去江西,並且代他到學校改了地方。因是父母的意見,沒有還價的,何民偉作不出反抗來,惟有聽從,去了江西。相隔僅一個星期,去安徽的那一批就出發了。此時距他們在錦江飯店等人,已過去半年,是第二年的四月。 鬱曉秋去安徽,只帶一個中型的牛皮箱,是家中的舊物,裝著舊衣服。也不像其他同學那樣,裝了卷子面,豬肉聽頭,餅乾糖果。母親還是那句話:下鄉是去鍛煉,不是享福。但臨行前的晚上,母親交給她一個手縫的小布袋,袋口用一根細繩抽緊,可掛在脖子上。母親說裡面裝著三十塊錢,是回家的路費,不可挪作他用。郁曉秋正要接,母親又刷地抽回去,厲聲道:平常無事不要回家,除非是,安徽發大水,鬧饑荒,萬事丟下,拔腿就跑。這一晚,母親和姐姐調了鋪,同鬱曉秋睡一床,也並不多話,拉了燈,背朝背睡下,一宿到天明。第二日走,並不去送她,按慣例上班去。中午時,鬱曉秋自己吃過飯,出門到學校集合。到了火車站,別人都在淒厲地哭叫,只有她一個人早早上車,坐在車窗邊看底下的風景。安徽來帶隊的幹部,從空著的車廂穿行過去,不由很奇怪地多看她幾眼。看她穿一件肘部已磨光的咖啡色燈芯絨上衣,裡面的毛衣顏色也很舊暗,只是一雙眼睛特別,雙瞼格外寬,瞳仁一直跟人走到眼梢。後來,幹部再巡視車廂,滿眼睛的鶯鶯燕燕,她淹沒其中,找不見了。一夜火車,繼而一日渡船,再是汽車,再土路顛簸一陣。越走人越分散,最終到了目的地,就只有鬱曉秋和她們的集體戶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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