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桃之夭夭 | 上頁 下頁
二十九


  他們倒不是那種有情調的青年男女,不會浪漫地享受自然,但他們自有從城市裡得來的一種閒情逸致方式,那就是說,他們把鄉間當成一座大公園。坐在溝邊說話,在泛青的麥田間散步,路邊有早開的一種黃和紫的花,就采了來束成一小把,未等回到住處,已蔫了。在鄉里,他們都已是婚嫁的年齡,卻還在做小孩淘氣狀,鄉里人看著,既覺著作態,又覺著新鮮,並不把他們當真。這兩人如入無人之境,在開闊的天與地之間,真是有無盡的自由。他們連手都不曾拉過呢!信不信?彼此都還沒有生出這種欲望,只是起心底覺得,在一起開心。因為都喜歡對方,也因為知道對方也喜歡自己。他們話那麼多,自然要說到為什麼不能在一處插隊。鬱曉秋至今與集體戶中的成員還如陌路一般,雖有鄉人們對她好,可畢竟隔膜,處境相當孤獨。何民偉那邊要好一些,是兩男兩女一個集體戶,關係稱得上和睦,但也不如和鬱曉秋在一起過得來。他們就是在一起過得來,可卻不得不在兩處,這就要引出何民華來了。何民偉不會說何民華太多的不好,鬱曉秋也不便說,至多只能怪她聽信謠言,而那所謂的「謠言」,卻是兩人都不願點破的,有一種難堪。何民偉只說一句:你一點不像他們說的那樣。鬱曉秋就說:我聽憑他們說去!兩人都有些黯然。何民偉走之前,將上海帶的吃物全部留給鬱曉秋,鬱曉秋不要,何民偉就說:我媽媽每月都寄給我包裹和錢。鬱曉秋一下子說不出話來,她是向不能從母親處得到周濟的。何民偉已經把下鄉勞動時,送鬱曉秋那包雞仔餅的來由說給她聽了,他沒有隱瞞對她母親的不滿,這是他向鬱曉秋表達同情時帶出來的。這個女演員留給他古怪的印象,有一種晦暗的氣息,這是來自不為他所理解的生活,說起來最與他無關,可是最後卻致命地扭轉了他們的關係,改變兩個人的生活。

  然而,就是這個連鬱曉秋自己,有時候也會懷疑,對孩子有沒有關愛的母親,下一個春節還未來臨,她就來撈鬱曉秋回上海了。她很有法道地,為鬱曉秋造了一份病歷,證明她患有腎盂腎炎——這病名郁曉秋連聽都沒有聽說過,憑了這病歷,搞來級級證明,最後,她母親自己攜了證明材料來到她所插隊的縣份。事前,母親拍了個電報給鬱曉秋,讓鬱曉秋到縣城來碰面。可鄉下的郵電怎能按常規算,電報在縣裡接收,然後就與平信一樣,一級一級往下發,最後還是由鄉郵員每週二三次地騎車送往各大隊。等鬱曉秋收到電報,已是她母親抵達日期的第二天了。鬱曉秋只是從上海來,在船碼頭下岸,算作到縣城一回,又讓汽車直接拉走,連縣城怎麼個樣都沒看見。腦子裡只有一片河灘,河灘上是一輛輛平車,平車上是裝了水的大鐵皮桶,由赤胸裸背的男人拉著,身體和地面斜成銳角。場面有一種荒涼和慓悍,與「城」的概念相差十萬八千里遠。如今應母親召要去縣城,都不知該往哪個方向抬腳。鄉人們有說朝北步行三十裡,到上游乘輪渡到縣城碼頭,亦有說朝南走三十裡到鄰縣搭長途車到縣城汽車站。鄉人們所說的二十裡、三十裡,其實都是約數,方向地名也是大約,因多數人是沒有去過的。最終,還是按集體戶知青的建議,步行上公路,攔一輛拖拉機,到某地長途車站乘車。因她們是確切去過縣城,然後從縣城再回上海,所以比較靠實。郁曉秋母親來此地的消息,很引起集體戶的震動,這名同學就像個沒家的人,沒有人牽掛她,可卻惟是她的母親,千里迢迢來安徽。大家不由也對她熱心起來,指點她路線,還告訴她在縣城何處可住宿和吃飯。第二日天不亮,鬱曉秋便出發了。傍晚四五時,她才到縣城。這時方才發現,所謂縣城,亦只是兩條相交的水泥路,路邊有些店鋪,一半已上門板打烊,還有幾個門開著,雖沒收市,卻也沒什麼東西,看不出是做什麼買賣。總之,十分冷清。她按集體戶同伴的指點,往縣招待所去。這是縣城惟一的招待所,母親要住就只能住這裡。招待所位於東西向水泥路的南端,房屋倒越見齊整,原來是一些機關樣的院落。未到跟前,遠遠地,就看見母親彎腰與一挑擔人說話。一眼便可看出,這是個外面來的女人。近兩年沒見母親,此時且出現在這偏遠的內地小城,可鬱曉秋並不感覺突然,甚至也沒太大的激動。母親沒變樣,依然是齊齊梳往耳後的不分路的短髮,藍卡其小方領插袋兩用衫,手裡夾一支香煙。她走到跟前,母親已和挑擔人交割完生意,她嘴裡銜了煙,兩隻平攤的手上,各放了兩個熟透的大紅柿子。見鬱曉秋走來,下巴一歪,示意她接一隻手上的柿子。郁曉秋接過去,母親空出手拿下嘴邊的煙,說:一角錢四個,差不多白吃。母女倆朝招待所院落裡走,兩人都像是昨日才見過一樣,毫沒有別情離緒。

  進到房間,先相對坐了吃柿子,個大汁飽,沁涼蜜甜。只聽房間裡都是呼啦啦的吸吮聲,根本顧不上說話。吃罷,洗了手嘴,方才坐定。母親說了來意,郁曉秋滿心狐疑,只覺不可能,可也知道,母親只要說行,就一定行。所以並不辯駁,只由了母親去做。母親所做所行,歸結起來,其實只一件事,就是請客。她在渡船上,便結識了縣「五七」工作辦公室裡一名幹部,是從上海下放來的,都是上海人,很快就搭上了話,話題是從船上供應的麵條開始的。母親很奇怪這一角二分一碗的麵條,既無油亦無鹽,直接從清水裡下了撈起,如何能賣出來。她很有覺悟地批評說:這是對貧下中農的態度問題。那名上海幹部笑道:貧下中農才吃不起這麵條呢!這名幹部挺年輕,不到三十歲,姓孫,是上海出版系統的下放幹部,與母親可說是大同行,都算文化口的。所以,不一會兒就成了熟人。母親口口聲聲喊人家小孫,倚老賣老。那小孫看她派頭,覺著有些來歷的,於是心甘情願當雜役。下船時,母親的行李,幾乎全部到了小孫身上,又由小孫領到招待所住下。此後的宴請,都是小孫定的人選,出面去請,自然也場場都到。「五七」辦公室專為下鄉知識青年成立,至此也有三四年光景,對縣裡幾級權力機構早摸得很熟,尤其是有關知識青年的政策條例,知道如何使用與操作。所以,小孫就懂得該請誰不該請誰。這些人呢,雖然也當「五七」辦公室是個擺設,與民生民計無甚相關,但因是在上山下鄉運動的風潮上,所以,面上都很尊重。來請的且是上海知青的家長,情理就說得過去,內裡又多少有著對上海客人的好奇,凡請下的,個個都到齊。開始兩場,是在飯館開宴。縣城最好的飯館,最昂貴的菜,不過是炒腰花和炒豬心,有一次,是小孫自帶一隻老母雞,早上送過去讓廚房燉湯。後來,飯桌上一位主任建議,可到縣委小餐廳來請,價格還給優惠,於是,宴席便轉移地方,進了縣委大院。飯菜未必會好到哪裡去,可身份不同了呀!其中有一頓是專請鬱曉秋所在公社的幹部,公社幹部進到裡面,個個表情肅穆。除了吃飯,還送禮,送的是真絲衣料,巧克力,聽裝餅乾,擺出來花花綠綠,閃閃爍爍一桌面,繁華的上海似乎到了眼前。其實,卻是不大實惠的。有口直的,會脫口說:這麼破費,不如肥皂毛巾的用得上。母親立即說:一句話,你家的肥皂毛巾我包!大家都不曾想到上海女人會如此豪放,不下於一個男人,對她頗有好感,個個向她拍胸脯。不出一周,上下便打點完畢。臨走時,母親從旅行包裡掏出最後三條牡丹牌香煙,是專為小孫留的。又從手腕上抹下自己的英納格手錶,拍在小孫手心裡。這個動作就不單是還情,還像母親對兒子。小孫要推,她便說:你手上那是個什麼表,無名無姓,戴了不如不戴。小孫只得收了。一周來,他對這個女人竟有些依戀。鬱曉秋前一日就搭公社幹部的車回了生產隊,是他把她母親送上輪船。來時滿滿的行李,走時亦是滿,裝的是花生,黃豆,芝麻,土豆和小磨香油。

  轉過年,也是四月,鬱曉秋便病退回上海,離她走正好兩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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