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桃之夭夭 | 上頁 下頁


  本以為他來幾天就回蘇州了,可他一字不提走的事。奇怪的是,他家裡人也不來找,或許是覺得少一個吃口也不錯。這樣坐吃山空的家境,最終的結果大約就是大家走人。就這樣,無錫演完,他又跟去常州,再到太倉,昆山,又回到蘇州另一處戲院。鬱子涵回了一趟家,拿了幾件換洗衣服,從院子裡折了枝梨花,又來了。梨花是送給笑明明的,插了一個玻璃瓶。同人們都說這孩子癡,也都覺得他癡得很美。從蘇州演罷,一部分人往無錫去,組了一個劇團,其餘人則回了上海。笑明明將鬱子涵安頓在師兄家裡暫住,她自己與小姊妹合住的一個亭子間是再住不下一個人的。到下午,他依然跟著去戲院,依然坐在幕一側,看笑明明演戲。他自己並不覺著什麼,笑明明卻覺著此不是長法。從外地回來,就有一些結束蜜月旅行,開始要過日子的意思。其時,她就去找老大哥了。如今,笑明明有幾分當他自家人,除去他,還有誰在社會上有辦法,又與她有交情的?笑明明說,鬱子涵年紀還輕,到底要有個立身之本,方可在世道久存。老大哥想的是另一樁事,他想上海這花花世界不比外埠民風淳樸,尤其是對小地方人,初開眼界,刺激就很大,閑來無事最危險。至於做什麼事,兩人意見一致,讀書。問題是讀什麼?鬱子涵讀過幾年私塾,與公學不大接得上軌,再說也需讀點實際的,好找事做。老大哥出了個主意,去北碚讀立信會計學校,他家某個親戚是校董之一,他去說說,讓鬱子涵免試就讀。立信會計學校有三年制的本科班,在社會上聲譽很好,畢業生多能謀到正經的職業。再說,到北碚讀書,也比在上海好。上海學校亦有不少浮浪子弟,到時候,書沒讀進去,倒學了洋場惡習。笑明明將這計劃同鬱子涵說,老大哥也在場。鬱子涵的反應比較冷淡,似還有些不樂意。笑明明一味相勸,為他描摹未來:讀完三年,領了證書,再回來上海,那時說不定戰事已經平息,到外灘洋行找個差事,天天夾了公文皮包上班下班,再做一身西服,配一副金絲邊眼鏡。哄小孩子似的。老大哥一邊看著,有幾次和鬱子涵目光相遇,不知多心還是真有,從他眼光中看出一絲怨毒,好像曉得是老大哥出的主意,也曉得老大哥的用心。老大哥不免對這位世家子弟生出些戒心。看在笑明明面上,老大哥說通人情,免去一半學費,又出資路費。笑明明還陪送到九江,兩人方眼淚汪汪地分手。鬱子涵新剃了頭,推得略嫌短,看起來有些不像。臉架子似乎大出一條,眉眼間便緊窄了。笑明明只是覺著他可憐,疼還疼不夠。因曉得郵路無有保證,所以將從香港回來後的積攢,統統交與他。郁子涵已經領教了錢的不經用,就並不嫌多,將一疊紙鈔攔腰一折,順手掖進長衫下的褲兜。兩人就此一別,山高水遠,不知哪一日重逢。

  他們再次見面,就是抗戰勝利後第二年,時光過去四年。其時,笑明明已和一名殼牌公司的職員談婚論嫁。這名職員亦是老大哥牽的線,廣東人,自幼失怙,依仗了家道殷實的姑夫姑母長大,受完中等教育便入洋行做練習生。因生性本分勤勉,一級級做上來,進了殼牌,做個小小的部門主管,到此已年屆三十。演藝圈的女性,多半不會在本行當裡找丈夫,因為深知其中的辛苦與不安。一般總想找個誠實的先生,謀一份中上職業,錢倒不在多少,她們自家都是有些積蓄的,也曉得錢會帶來福,亦會帶來禍。總之是,要有一個安定穩妥的家。這名職員正是這樣的人選,並且,不是出身名門,還沒有父母大人,不會對笑明明的職業存偏見,婚後她依然可以演戲。在這件事上,那先生果然沒提出什麼異議。到底是老大哥,精通世故,也瞭解「小狗小貓」。兩人見了面,彼此都不討厭。那先生是典型廣東人長相,高顴凹腮,但在大公司裡做事,訓練得很有規矩。西裝穿得筆挺,白襯衫領和袖雪白,沒一點汙跡。指甲,頭髮,修理得極整潔。一身上下服服帖帖,禮貌也周全。笑明明這樣自小出來闖蕩社會的人,又是戲臺上出入,外表是不會給人挑出不是的。更何況,在她善於交際的言行底下,不自覺地會流露出熱忱的本性,是讓人信賴的。所以,再接著第二、第三次約會,不久,廣東先生就帶笑明明去了他姑母家。終是養育他的人,是當作父母對待的。然後,兩人一同去看和租房子,買家具,擬登報啟事,還邀了老大哥做證婚人。正忙得興頭上,鬱子涵出現了。

  鬱子涵敲開笑明明同小姊妹合租的亭子間,小姊妹早一年就結婚搬出去,笑明明不日也要離開了。陡一見鬱子涵,她都沒認出來。郁子涵長高半頭,穿一套破舊西裝,很可疑的,身上散發出濃郁的柴油氣味。這些都還不是改變他形象的要害,要害是他的臉型不一樣了。原先柔和的弧度現在全被較為堅硬的直線所取代,變得有棱角了。眉棱,鼻樑,臉頰,腮骨,唇線,都含有一點銳度,幾成一張長方臉。像是蠶從蠶蛻中脫生,這就是青年從稚氣柔嫩的少年外殼中脫生的形態。還不單是這樣,似乎脫去蛻殼後又遭遇了外界的某種磨礪和歷練,形成了眼前的形狀。

  鬱子涵在離開的四年中,究竟有怎樣的經歷,是笑明明不會想到的。其實他在北碚的會計學校讀了一年多些,就離開了。讀書的生活是清苦的,北碚地方又小,此時壅塞了窮學生和窮先生,摩肩接踵的,只覺著一股窮酸氣彌漫。鬱子涵受窮的日子,是在清門閉戶裡過的,所以窮得潔淨。一旦走出家門,到了社會,鬧是鬧了,俗也俗了,卻是豐饒的。藝人們都講究吃穿,手面很闊。憑本事賺進來,憑性子花出去,豁朗的人生觀。鬱子涵學會了享受,幾乎把受窮的日子忘記了。北碚的風格,倒也是豁朗的,卻是豁朗的窮,就粗糙了。年輕人的欲望,活力充沛,那窮酸便也是濃郁蓬勃的。學生們可將被褥當了打一餐牙祭,然後鑽進別人的被窩打通腿。趕墟的日子,他們擠在街上,一樣買不下,眼睛倒可把人家籃裡的活雞吞下去。這些很令鬱子涵生厭,覺得羞恥和齷齪。讀會計學校的,多是寒門小戶的子弟,更是拮据得可憐,鬱子涵加倍看不入眼,在班上特立獨行二三個月,方才結識一個同好。此人姓王,亦是從上海來,其實是個「癟三」,但鬱子涵這麼點見識,怎麼識得出來?只是見他人樣長得好,派頭好,穿西裝,戴金絲邊眼鏡,就像笑明明當時哄他時說的前景。此人說話還很有趣,又與他一樣看不起北碚的人和事,有著共同的話題。兩人一旦結交,立即割頭不換,天天下館子,鬱子涵會鈔,王同學專講山海經。後來,鬱子涵手頭緊起來了,上海方面的周濟是供一個人,又不是供兩個人。王同學便找來鐵皮,三敲兩敲,敲出一個火油爐。這人的手很巧,又大約是做過工的,這技能在以後的日子裡大有用處。敲出火油爐以後,王同學又顯示出廚工的才藝。到了趕墟時,兩人便一同去買來葷菜素菜,回來煎、炸、燉、煮,將飯館搬到宿舍裡。鬱子涵已經吃開了胃,在這種地方,除了吃還有什麼呢?王同學至少還有些烹飪的樂趣,鬱子涵又不會,最多剝點蔥薑,然後就眼巴巴等著鍋開鼎沸,兩人一同大啖。這時節,他成了真正的饕餮之徒。別人家還有些書卷氣,他可沒有,一味的口舌之欲。仗了年少清俊的模樣,還不至讓人討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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