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桃之夭夭 | 上頁 下頁 | |
| 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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郁家本是蘇南地區的大家,只是已經星散。像郁子涵家,單門小戶不說,還貧寒得很,但卻不肯落架子,家中保留有許多世家的怪毛病。小自不穿短衫,不吃豬頭豬下水、黃金瓜這類雜碎,大至子弟不務商賈,不學手藝。但其實,耕讀為本的傳統到了近代,說來容易做來難,「耕」無田地,「讀」呢,多是要為所用的。所以,家裡就多是閒人,吃一星點可憐的地租,讀幾年私塾,因沒有錢花銷,所以都還老實,成天關在門裡,對外面的世界一點不知道。到了此時打仗,城外的幾塊地已經收不到租子了,只得將住家院子的前進出租,租給誰?就租給上海來演戲的滑稽劇團。鬱家的門戶要麼不打開,一打開就是這麼個鬧哄哄的世界。戲班的生活總是喧騰異常,上午睡覺,睡到下午二三點,方才懶懶地起床開門,在院子裡漱口洗面,晾曬衣服,不時唱念幾句。四五點鐘光景就都出得門去到戲院點卯,這一去要到夜間十一二點才能回轉來。戲院裡的戲散了,這裡的戲卻就開場了。男男女女坐一院子,吃茶,說話,聲音並不很高,因要照顧鄰里,但語調很快樂。演出的興奮還未過去,又方才吃了消夜,這一餐消夜是一日以來為主的一餐,就必要消消食。他們可坐到淩晨二三時,才會覺著困乏,然後回屋裡睡覺。蘇州的月色好似特別的沁涼柔滑,人清爽極了,連睡意都是清明的。郁家人通常是早睡的,因無事,又加饑寒。不過鎮日閑著,也是沒多少覺的,所以,到了晚上,人睡在黑裡,耳朵都豎起聽前邊的動靜。藝人們在一起,說著說著就要唱上一段,其中有個沙啞的女聲,唱得最活絡,各路方言小調唱起來都很是那個意思,最出彩的是一出「搓麻將」,其中有學蘇州官話的,竟絲毫不差。到了次日午後,聽見前進院子有聲響,郁家人按捺不住,就要從門縫裡朝外張一張,將人和昨晚的聲腔對一對。 笑明明出來倒洗臉水,看見東屋的窗後,掀起一角素色布簾,一個少年人正朝外張望,那樣子有些木呆。在他看見笑明明以前,笑明明早看見了他,覺著好玩,便一笑。他慌了,鬆手放下布簾,不見了。那樣子倒像個深閨小姐,十分有趣,笑明明就有了印象。第二次看見他,他站在了院子裡,與他小妹妹玩挑繃的遊戲。就是用根線繩,兩頭系個結,兩手撐開,和對方互相挑,挑出花樣,卻不能亂和散。這是小姑娘的玩意兒,可這少年,穿了洗白的毛藍布長衫,藏在梨樹的花影裡,真像一個秀美的姑娘。回眸間,看見笑明明,無端地紅了臉,笑明明不由心裡又是一陣好笑。第三次,笑明明就與他說話了,問他要不要看戲,她可以帶他進戲院。他兩手在身後交疊,靠在門框上,羞紅了臉。笑明明這回看清了他的長相,窄窄的長圓臉,因素淨的生活而皮色清爽,幾近透明。鼻樑卻很高,雙目細長,單眼皮,嘴型柔和,下巴中間有一個淺窩。真是清秀啊!他沒曾想笑明明會與他說話,窘得不知怎麼好,最後只得退進門裡,進去了,又回身向外偷望一眼,笑明明亦正探了頭看他,兩人都笑了,這就有了些默契。以後,少年見了她,還是要躲。逢到笑明明有興致,逗孩子似地緊趕兩步,作勢追他,這時的逃就有些像遊戲了。但是,令笑明明萬般想不到的是,當劇團離開蘇州來到無錫,忽有一天,她正往戲院去,前邊路上站了細條條一個人,卻是少年他。笑明明吃驚不小。凡女演員,都有幾個垂慕者,也不乏死追爛打的,但這一個到底不同,從來連自家院門都不大出,竟一跑跑到無錫。笑明明不由傻了,以往姊妹淘裡,常常交流的應付周旋的伎倆,這會兒一件也用不上。兩人呆立了一時,少年開口第一句話,竟像戲臺上角色出場的自報家門:我叫鬱子涵。 對於鬱子涵的閱歷,笑明明多少是有些小瞧了。他雖然不出門,不諳世事,可他卻解風月,那都是從書上看來的。照理世家是不當看這些閒書,可年輕輕的悶在家裡,大塊大塊的時間如何打發呢?於是,大的帶小的,男的捎女的,或是看,或是講,《玉梨魂》、《淚珠緣》、《啼笑因緣》、《春水微波》,等等,諸如此類。外面人是不知道,郁家夫妻間嬉笑慪氣,都像從文藝小說上裁下來的情節。郁子涵是家中男孩裡最小的,離婚娶尚有日子,讀來的小說沒有用武之地,就常在肚裡演習。本來可一徑演習下去,不料來了一個上海的劇團,將熱火火的一團人氣帶到家門口,其中還有一個笑明明。 鬱子涵真有些迷笑明明呢!他家的人性子都很溫,又少見識,看小說看得都有些迷糊,說話行事就像在做夢。他從來沒見過笑明明這樣的人,如此活潑和生動。家母和姐嫂在屋裡議論到她,說她俗,可他不就是喜歡這個「俗」!他,及他們家的生活實在是太清了,清到寡淡。上海的劇團走後,院子裡晾曬的各色衣衫收走了,青磚地上再沒了那錯亂簇擠的影,無限的空曠。夜深時分的嘁嘁喳喳歇止了,不是靜,反而鬧將起來,是肚裡的心事鬧。鬱子涵倒空了撲滿裡的錢,又借了小妹妹撲滿裡的錢。這些錢都是過年節大人給的,從來不用,他們是連如何用錢都想不到的。他沒想到,兩個撲滿,叮叮的錢,買一張蘇州到無錫的火車票,僅餘下沒幾個了,錢竟是這樣不經花。這可說是鬱子涵對外面世界的第一個認識。所以,對於鬱子涵到無錫找她這一筆,笑明明又是看高了。他不是勇敢,而是無知,或者說無知了才勇敢。在以後的日子裡,笑明明會逐漸發現,怯懦的人還會非常的果敢。但不管怎麼說,這個從未出過門的單弱少年,能夠來到無錫,再問到上海的劇團演出的戲院,還找到戲院所在的馬路,與笑明明碰個正著,亦可稱為壯舉了。過後的日子,鬱子涵就是擠住在男演員的住處,晚上與大夥兒一起上戲院子,坐在台側,鑼鼓鈸鐃邊上。他並不怎麼愛看戲,他是看文藝小說出身的,屬傷感主義那一流。滑稽戲裡熱辣辣、硬紮紮的市井人生顯得粗鄙而缺乏想像,戲院子裡又是嘈雜髒亂,也很粗鄙。但都不打緊,他只要有笑明明。有點像吃奶孩子戀母,帶幾分賴皮的不舍。他自己的母親,生性冷淡無趣,並沒使他體會到什麼母愛。 郁子涵在笑明明生活的圈子裡,可說是個異數。藝人們多是有市井氣的,又是他們滑稽行當,演的是當下情形。不像京昆,是古人古事,多少游離開世俗一些。他們可是戲裡戲外都浸泡其中。演藝生活且是粗糲的,有時甚至比乞丐不如,人都鍛得很結實,哪裡能像鬱子涵這般嬌嫩與柔弱。再是敗落的世家,也有世家的風範,像他們這家與世隔絕,更是將這風範封存起來一般,沒有受到時局變化的損耗。看鬱子涵在劇團的同人中間,就像是天外來客,說不出的冰清玉潔。劇團的同人們,笑明明自然不會以為鄙俗粗俚,她從小在他們中間長大,他們都是她的叔伯嬸娘,兄弟姐妹。她喜歡他們,同他們在一起,她很自如,嬉笑打罵,可是不逾規矩。也是有敬愛的,這敬愛在居家慣常裡面。笑明明對鬱子涵的心情,則是兩個字:心疼。卻也不是母愛的性質,甚至不是男女情事的性質,而是單純的,一個人對另一個人。有點像越劇舞臺上,坤旦對坤生的感情,是當她是男,可又知道她其實是女。這倒不是同性愛,說同性愛太概念了。粉墨生涯中的人,大約是太稔熟男女之愛,反看成沒什麼,他們所受吸引的總是較為特殊的情感。鬱子涵坐在幕側,眼面前交互往來的人和物,他均視而不見,只看笑明明。倘笑明明正是從這一側下場,他便迎著她笑。看起來,他像是不慣於笑的,一笑便臉紅,像是發窘,其實是處子之笑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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