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桃之夭夭 | 上頁 下頁


  他對讀書已無興趣也無信心到極致,幾次會考,他均不及格。王同學奉承他是文章古風之人,不適宜會計這種現代庶務,攛掇他去昆明讀清華大學文科。他當然聽得進。其實兩人都是膩煩了北碚這地方,想去昆明大碼頭。於是,先退了這邊的學,省下學費,一邊向上海方面寫信,告訴笑明明清華大學文科預備班錄取了他,需轉移昆明的盤纏和另一筆學費。等錢的時節,兩人則走青木關去了次重慶,看看這山城,嘗嘗風味小吃。陪都的苟安繁華使鬱子涵想起上海:大世界和笑明明,亦有一線傷感。但畢竟那與現實相隔太遠,無濟於事,於是精神還是回到眼前,看和吃。王同學教會他享樂,也教會他能將就,有一晚,他們竟然是在橋洞底下過的,幸而天不冷。因計算下來,錢不頂夠了,兩人將行李——所謂行李不過是兩件衣服,牙刷毛巾,留在客店,抽身回北碚,結果又被什麼玩的看的牽住,只得延宕一天。回到北碚,又過些時候,笑明明的錢才匯到。拿到錢,鬱子涵先去舊衣攤置辦了行頭,一身三件頭西裝,將長衫換下。這一套行頭,便是陡地出現在笑明明面前的那身。王同學很有計算地,將他們的火油爐,鍋勺,還有書,作價賣給同學,得來的錢至少可以下兩趟小館。然後,兩人往昆明去了。這一路其實蠻艱險的,好在他們目的心並不迫切,懷著漫遊的心情,在山水間晝行夜伏,就像兩位古代的名士。他們有時乘車,有時走路,有時行舟,還有時,搭了異族人的騾車,手裡掂根枝條,學作驅使狀,顛顛簸簸而去。亞熱帶的太陽,將他們曬得墨黑,但空氣新鮮,無憂無愁,所以並不見憔悴,而是意氣風發。等抵達昆明,已是半年之後,他們並不去尋找清華大學,而是租房子住下,安心過起日子。昆明果然另一番情景,不說別的,光是氣候就要宜人得多,視野裡則一片明媚,不像北碚那邊陰濕。此時,已在頻傳勝利停戰的消息,人們開始討論回家的計劃。遺憾的是,郵路混亂,幾近阻塞,以至與上海斷了信息,寄出要錢的信均石沉大海。其間,他們曾經考慮自生財路,屯積了些肥皂,再兜售出去,賺一小筆,維持一段。王同學又用銅片鐵皮敲成異族女人佩戴的飾件,送到墟上去賣,賣了些小錢。到此關節,倒看出王同學是個重義氣的人,沒有拋下鬱子涵這個吃口。是顧念花了他不少錢,也是出門在外,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有商量,所以就甘願養他。再有大半年過去,抗戰真的結束了,歡騰喜悅之際,又是一場大混亂。北歸的人與車,日日從街上過,這城市不禁顯出凋敝。這兩位如何按捺得下,上海一徑地在向他們招手,兩人都得了懷鄉病。這時,他們中間還多出一個人,一個女人,年紀大約二十八九,說南京話,穿著很摩登,看樣子是跑單幫的,不知怎麼落了孤身一人,滯在此地,租住他們隔壁,做了街坊鄰居。本來並不多搭訕,但都知道外地來的,待到勝利思鄉時,不由地話就多起來,講的全是回家。三人終於商得一策。先由王同學用鐵皮精製一枚徽章,圖案是中、俄、英、美四個勝利國的國旗。然後南京女客穿成貴婦的樣子,去到一家小五金店定購此類徽章,並繳納定金二十元。第三,輪到鬱子涵出場,帶了王同學的作品去兜售。老闆一看正是女客要的,即刻預付一千元錢定制兩千枚。一千元到手,三人連夜離開昆明,在一無名小鎮宿一夜,聯絡到一輛燒柴油的卡車,以工換車資,三人上了車鬥。行走不過數裡,南京女客就坐進駕駛室裡,將先前搭乘的一個江陰單幫客換出來,一路與司機談笑,提高他的士氣。那江陰客上了車鬥,心裡不服氣,想自己是付了車資的,就不肯勞動。因此,從頭到底,都是王同學和郁子涵,負責一路的飲食,燒水做飯。此外,柴油燒盡,接不上火的時候,卡車就要啟動另一套裝置:燒木炭,這樣他們就要提水和搖鼓風機。這一輛卡車,行路幾千里,最終將鬱子涵帶到笑明明面前。

  郁子涵看見笑明明,只是傷心落淚,忽感到幾年來的落魄,當時不知覺,這時想來,竟是觸目驚心。一邊落淚,一邊從口袋摸出一冊筆記本,拿出幾片夾在其中的紅葉和黃葉,送給笑明明,把笑明明的淚也引出來了。自此,事態陡然改變方向,急轉直下。笑明明與廣東先生解除婚約,另租一間新式弄堂的二樓朝南客堂,和鬱子涵結了婚。這一年,笑明明二十六歲,鬱子涵二十一歲。雖然廣東先生是理想丈夫,笑明明終是性情中人,勿管鬱子涵這些年裡如何變化,在笑明明心裡,依然是梨花影中的少年。老大哥如何阻也阻不住,到頭來還得幫著同廣東先生解釋,安撫,再要替鬱子涵謀職。鬱子涵倒還曉得從昆明地攤上買回一張假文憑,再靠了老大哥的人緣,竟在印書館覓了個校對的職務,算是替笑明明安下家。笑明明請老大哥吃飯致謝,老大哥見她是一個人來,覺出她的體解,心裡便又服了。兩人之間,雖然非關乎男女情愛,但亦是有一段心意,旁人無法插足。老大哥說,我是看著你赴湯蹈火啊!小狗小貓說:可你是會撈我出來的。聽起來,兩人心裡對這段姻緣都不怎麼看好,卻又不得不如此似的。過了若干年,廣東先生在臺上又看見笑明明一回,演的是一個老媽子,說著俏皮的蘇北話。她已發福,穿一件大襟布衫,臉倒還乾淨,將頭髮梳到後頭,挽一個髻,額上露出一個發尖。眉眼是端正的,卻很淡,所有那些嬌俏的線條都平伏下去。廣東先生想不出這女人差一點就要做了他太太,這如何可能呢?

  笑明明和鬱子涵婚後第一年生了一子,隔年又生一女,然後歇了幾年。郁子涵果真戴上金絲邊眼鏡,穿了西裝,挾著公文皮包,頭髮梳得很光。印書館的校對當然要算是坐寫字間,但總還帶有做工的意思,像他這樣穿戴的並不時興,可人們都知道他太太是個小有名氣的演員,多少就另眼相看了。這時笑明明所在的滑稽戲班,與另幾個班子合併,取名為上海方言話劇團,編進國營體制,取消包銀,改領月薪。藝人們自覺成了國家幹部,風行穿藍灰卡其面料的列寧裝,戴制服帽。笑明明也置了一套新行頭。頭髮塞進帽圈裡,耳垂上卻鑲著珍珠耳環。列寧服下面是啥味呢西褲,褲腿瘦瘦的,蓋著黑牛皮鞋。是一九四九年的摩登。他們搬了一次家,搬到隔壁弄堂,一條較為龐雜與擁簇的大弄堂,前排橫弄臨街,底下是店面,二樓與三層閣住家,他們就住其中的一幢。從後弄的門進來,走上一條直上直下的樓梯,到了二樓。板壁隔開房間,外間是樓梯,樓梯下一個小隔間,放馬桶。樓梯口的空地則是煤球爐,碗櫥,做了灶間。樓梯上去是三層閣,卻是極為正氣的一個大間,放進一堂紅木家具,床上鋪著流蘇提花緞床罩。窗簾也是流蘇提花,白天一左一右挽起來,還垂有一層白色透明喬其紗的薄窗簾。簾上映了行道樹的梧桐葉,綠影婆娑。這就是他們夫婦的臥房。小孩子跟了保姆睡二樓,吵不到他們。他們就還像新婚一般,雙棲雙飛。笑明明要有戲演,到散場時候,鬱子涵就到戲院後臺門口接她。他不再是那個坐在台側,鑼鼓家什旁邊的癡心少年,而是一家之主,太太的先生,可卻是個多情的先生。在戲院門口接了笑明明,兩人就招一輛三輪車去吃夜宵,入夜方才回家。上到二樓,笑明明怕吵醒孩子,便脫了高跟鞋,提在手上,由鬱子涵攙了另一隻手,躡了手腳上三樓。就像瞞了父母耳目,偷跑出去跳舞回家的女學生。到了休息日,他們中、晚兩頓都是在外吃的。中餐,西餐,素齋,點心,或是請人,或是人請,或就是單只兩個人,面對面,坐在火車座上。他們很少有在家吃飯的時候,就像一般恩愛的夫妻一樣,他們對孩子的心倒淡了,一兒一女怎麼長成的?他們稀裡糊塗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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