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桃之夭夭 | 上頁 下頁


  她所在的舞廳,位於銅鑼灣,屬中上等,當然不能比上海百樂門、仙樂司的排場,但人氣亦相當旺。底下幾層是百貨鋪面,頂上幾層是民居,窗戶對了馬路,市聲湧進,舞曲的間歇便漏進的電車聲。燈光稠密,不是說明亮如白晝,卻是熱鬧喧騰的夜色。紅綠黃紫的霓虹燈,顏色總是鄉氣,還是暗色,可團在一起,你滅我閃,是一派俗間的爍爛。那些舞客,亦都有一種鄉氣,尤其是本地的,多是黑,瘦,土。廣東人的臉型,似乎多是謀生計、苦勞作的現實的人相,特別不適於聲色的場所。內地來的客人呢,亦多是封閉長久,這時來開眼界的,帶了內地人的畏縮或者魯勇。有一些老舞客,派頭要大一些,卻又有自己的老相識,跳不了幾曲便雙雙消失。所以,笑明明的受冷落,一是因為舞技生,還是因為她驕傲,也活該她兜不到生意。不過,這也是笑明明有脾性的地方,到什麼境地都不落相,有自恃。轉眼間數月過去,回上海幾成泡影。上海也不會有人記掛她,像她們這樣,從小進了班子,與家人便沒了往來,好比是沒有父母的人。身在香港,卻人地兩疏,做舞女都是用了別名,「笑明明」這名字太沒有性別,沒有豔色。於是,在鬧哄哄的人世裡,她這個人就好像丟失找不到一樣,無聲無息。然而,不曾想到,有一個人倒還記著她。當然,光是記著不行,還要有機緣,有機緣遇著她,將她從茫茫人海裡撈出來。這個人就是多年前,戲劇學校招生,問笑明明叫「啥個麼事」的人。

  這人是個紈絝,家裡開麵粉廠,在產麥區徐州買了地,租給農戶種,將收成運來上海加工,銷往全國及東南亞地區。父祖輩因是做實業的,思想比較開明,對子弟們並不僅限於經商承繼家業,而是鼓勵他們受西方科學教育。這大約還是從動盪的時日裡得來經驗,萬頃良田一夜之間都可易主,身有一技之長倒能確保衣食。所以下一輩裡無論男女都讀公學,男孩子或學機械,或學鐵路,抑或學化工,大多出洋留學。女孩子擇婿也是往洋務那一派上走。惟有這一人,很沒出息。書也讀了,卻不用心,喜歡的是文藝。家裡長輩最厭的就是這類無用又會移性的東西,明令禁止他往片廠、大世界、戲院子裡去。可腿腳長在他身上,又已經不是小孩子了,管是管不住的,於是又想開了,就當他是田裡的稗子,反正也不承望他什麼,隨他去了。他得了大自由,乾脆表面文章也不做了,自己停了學,專門搞文藝。他在這方面實也沒什麼才藝,只是熱心和喜愛。但這樣也好,他對戲曲藝術就沒什麼高下貴賤的偏見,一律都敬仰,只要是唱做彈跳,與實際生計無關的,虛擬的,空想的,假作真、真作假的東西,他全盤收下。他雖然哪樣都不會,喉嚨是啞的,長相瘦、幹、黃,擺樣子都不成,但他有他的長處。他懂得人情世故,這就有些「舞臺小世界,世界大舞臺」的意思了。尤其是文明戲,不像京昆有程式,有傳繼,平白一個幕表,全憑著演員自己生髮情節。他就給演員說戲,也不是針對性地說,而是天南海北,古今中外。說了也不取報酬,班子都很窮,又從來沒有「導演」這樣的空額,所以反是他請客茶水,甚至到館子裡開一桌。因他說起來有癮,就怕無人聽。他這樣的角色,有那麼一點北京的齊如山的意思,不過齊如山是前朝遺老,有文墨底子,通的是國劇,又有際遇,碰上梅蘭芳這樣上品的藝術者,於是才能做成大事,海內外留名。他在上海這洋場地方,風氣是新,可也淺俗,離大器甚遠呢!可是,他也是與齊如山老先生一樣,講的都是戲裡邊的人性、人生,大旨是不離的。漸漸地,他在上海演藝圈裡也有了種幫閒的名氣。他對文藝真是熱愛,哪裡有演出,他就奔哪裡,甚至跑外碼頭。此時,是聽消息說,紅線女到香港演粵劇,他就到麵粉公司領了個視察香港經銷處的差事,支了錢,帶幾個朋友來看戲了。到香港才知是誤傳,可來也來了,不妨就玩幾日。這一晚,在銅鑼灣飲了茶,順便走進一家舞廳,竟然,他鄉遇故舊。

  初進去時,笑明明正坐在暗處,用手裡的舞牌在桌上玩著弄堂小鬼的玩意兒,刮片。她穿一件銀白同色織錦回紋的無袖旗袍,電燙的頭髮剪得極短,貼在耳後,露出耳垂上的珍珠墜子,隨了手動一閃一閃。新進的那客人覺得這情節很可玩味,坐冷板凳卻還自得其樂,不由多看幾眼。那女子覺出有人看她,也回過頭來,兩人都覺得面熟,卻還沒認出來,怔一怔。客人問:跳一支曲子吧!笑明明將舞牌一攬,立起身,迎上去。走了幾步,客人用上海話,自語道:跳得勿哪能。笑明明即用上海話回說:又勿是跳舞出身!這般的接口令,又令客人一怔,似曾相識,而且,是上海人。他再仔細低頭看一看,才看出端倪,說原來是你啊,如何跑到這裡來了?笑明明還有幾分疑惑,因為在上海見的人多,不知此人是在哪一出裡的。於是客人提醒她,什麼地點,什麼時間,彼此又說了哪些話。笑明明就要歎氣:如今真給老大哥你說中了,「啥個麼事」都不是了。客人說:退一萬步,總歸還是個小狗小貓吧!就此,兩人定下了終生的稱呼:「老大哥」和「小狗小貓」。這稱呼可說最好地表達了他們之間的關係,始於恩義,終於恩義,中間從未走過彎路。在笑明明一方,她是看不中老大哥的相貌,老大哥這一方呢?他家裡再允他胡鬧,也不會答應娶一個文明戲女演員,他自己也不作此想,因到底與笑明明不是一路人。恰因為沒有婚嫁的嫌疑,兩人倒結下長遠的友情,伴隨一生。

  老大哥替笑明明買了回上海的船票,還將她典在當鋪裡的旗袍贖了回來。只是香港天熱,當鋪裡織物衣被又多,難免生了蛀蟲。就這樣,這一周的週末邂逅老大哥,下一周頭上就上了回程的輪船。一來一去間,已有大半年的時光倏忽而去,笑明明則覺著隔了一世。香港這地方,於她沒有可留戀的,只是溽濕,暑熱,失意。惟有旅店老闆,這老伯的慈祥,想起來覺著溫暖。他那自釀而不得法、微酸的米酒,他們一坐一立,一杯對一杯地喝下多少,不醉人,卻會脹氣,在愁腸百結的晝與夜裡,帶給了她人世間的體己之意。

  幾乎是前腳著陸,後腳太平洋戰爭就爆發,海陸封鎖。心裡著急老大哥滯在香港怎麼辦,其實他是搭乘飛機,還比她早一天到上海。但兩人再次通上消息,卻是要在幾年過後了。笑明明到了上海,立即回歸老行當。恰好有幾班獨腳戲和文明戲相拼搭班,去蘇州演戲,她進去了。她雖離開不算久,但滑稽行裡倒有了新變化,獨腳戲和文明戲摻在一起,生髮出多場次的滑稽大戲。這對笑明明有利,因她是文明戲出身,會演,而不頂擅長發噱。並且,從香港回來,經受一次歷練,她開竅不少,也潑辣不少。先只是扮個無名的龍套,她卻把這無名氏演得鮮龍活跳,於是戲分越加越多,這角色不僅有了名姓,還躋身前列,「笑明明」這三個字也掛出牌去了。此時,她的形容漸脫孩子相,臉型豐腴了一些,這改變了原先清麗嫵媚的格調,顯出一種婦人的氣質。那時節時興細彎的眉,她便也將眉修得更細更彎,就多少有點妖冶。身上也豐滿了,過去做的旗袍有些緊,又手頭拮据,不及做新的,裹在身上,線條畢露,但還沒到局促,而是熟透的樣子,就有另一派風範。劇團在蘇州大戲院演了十天半月,無錫的戲院又來接洽,於是,統往無錫。無錫之後再到常州,在滬寧線一帶往返。鬱子涵就是在這個時期登場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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