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六十三


  她們從學校後面下新街,朝裡走去,那裡的村子叫小桃園。走了不多幾步路,就遇一座三間頭瓦屋,門前果然有一個稻草垛。兩人過去,左右看看沒人,就動手扯起來。卻聽「咣」的一響,鎖住的兩扇門中間,升出一隻鵝頸,對了她們、嘎嘎地叫。一進,趕緊撤退,再往前走。過了一片橋,沿河走到一個婁頭,也有一個場院,隔幾架豆棚才有一排水泥樓房。場院上也有一些散著的稻草,用戴了手套的劃拉到一起,又是一把。豆棚上的藤蔓都已枯了,地裡亦沒有莊稼,裸露出褐色的地皮。婁頭的灌木叢都落了葉,光禿著河岸。所以,雖然隔得很遠,可站在那樓上平臺,一搭眼,便一覽無餘。那樓上人正是她們的同學,野得很,下樓來,輕著手腳逼近她倆,忽地大吼一聲:兩個宵小,哪裡逃!說罷,手中早準備好的爛泥就一團一團扔將過去。兩人轉身就跑,乾淨的羽絨衫被砸得泥星點點,卻牢牢握住手中的稻草。這樣,又聚了幾把,合起來有一小捆。攤開來,也有薄薄一層。今天的任務就算完成,兩人打了回票。

  因為天冷,街上人到底要少一些,不得已出門的人,也是腳步匆匆。太陽只是略斜了一些,氣溫又低許多。街沿底下,方才化了不久的薄冰,似又要凍結起來。顏色泛白。雖然天冷,但冷得很爽,不是像江南通常的寒天,氣溫並不怎麼低,可天色陰沉,飄著粉狀的小雨,落到地上,似凍非凍,卻變成膠狀的泥濘。寒氣是從四面八方一點點沁進來,骨頭縫裡都是。老年人的風濕痛,就是這種氣候作下的。而這場來自西伯利來的寒流,則是北國風範,響亮。小孩子血脈活,多是不怕冷,你很奇異地發現,這兩個額頭上還在冒汗。走路,驚嚇,幹活,叫她們都忘了天冷。走過水泥橋,她們徑直去了蔣芽兒家。店門開著,卻沒有人。蔣老闆今天到柯橋進貨,蔣芽兒的媽媽在樓上經堂念經,聽得見木魚的「篤篤」聲。穿過店堂,走到後院,貓圈裡怎麼滑貓?這才發現情形不對,這般的靜,只有木魚響。

  貓叫人偷走了。人們被蔣芽兒淒曆的哭聲驚了過來,穿過店堂,擁進現常蔣老闆回來了,念經的人也下了樓。一些可疑的跡象被回憶起來。這三天裡,就在這街尾上,有一個河南磨刀人,來來回回著,有幾次在蔣老闆的店後面,扒著籬笆往裡張望,還問過一個路人:這家的貓賣不賣?路人回答他:是養了放生的,不賣。他便走開了。再有一個人剛巧下了中巴,也走過來探察,忽然一拍腿說:這個河南人上午與他一趟車去的柯橋,手裡提一個大麻袋,往地上一放,麻袋便軟軟肉肉地塌下來,裡面一定就是貓!奇怪的是,為什麼一點聲息都沒有,要知道,養熟的貓是認生的,都能把麻袋抓碎。立刻有人解答了這個謎:很簡單,吃藥,給貓吃安眠藥。這下子,真相大白,就有年輕的小焦子,要騎摩托車去追。可是,還有一個問題。河南人要這許多貓做什麼?要是廣東人還差不多,那邊人吃貓肉,叫做「龍虎鬥」。答案也來了,有一則小報上說,河南有鼠患,貓都賣高價。聽是這麼說,蔣芽兒媽媽倒釋然了,說反正不是殺了吃,就讓它們到河南去吧!可是,小孩子不依呢!蔣老闆搓著手看蔣芽兒。

  蔣芽兒已經不哭,她鑽到貓圈裡坐著,暖和的床鋪上還留著貓們的體溫。那兩個小夥子又要發動摩托車,可是,現在去追又如何追得上?那河南人偷了貓還不加緊趕路,恐怕火車已經到徐州了。這才悻悻地熄了火,歎息一陣,人們漸漸散去。蔣芽兒一直坐在貓圈裡,不肯出來。秧寶寶說,你不做作業,明天交什麼?蔣芽兒聽見這話,動了動,將背在肩上的書包卸下來,墊在腿上作桌子,開始寫作業。

  從這天起,蔣芽兒除了吃飯,睡覺,上學,這三樁事,其餘時間都坐在貓圈裡。她將那一日覓來的稻草薄薄地鋪在塑料布棚的頂上,兩扇櫥門板分別用鐵絲纏上,中間正好有個扣,別上,鎖上一把小鎖,以防別人拉她出去。她在圈裡放了一雪碧瓶的冷開水,坐在裡面的時候喝。甚至還把她喜歡的一些小玩意兒拿到這裡,佈置起來。比如,她爸爸有一次出門乘飛機,飛機上吃飯用的塑料刀叉;她媽媽去杭靈隱寺燒香,給她買回的一套小竹器家什:一張桌子,上四把椅子;再有,暑假在外婆家,表姐妹送給她的花黏紙;包括秧寶寶不久前送她的小肥皂,小牙刷,小瓶沐浴露和洗髮香波。她認真地安頓著這個空棄的貓圈,作別人笑她好,說也好。

  早上,她照常和秧寶寶一同去上學,放學回來,則一頭鑽進去,將門扇鎖上,再不出來,將秧寶寶留在外面。兩個好朋友就一個在圈裡,一個在圈外,做功課,說話。蔣芽兒變得寡言了,而且不笑,都是秧寶寶找話給她說。有時候,她也請秧寶寶給她的雪碧瓶裡添點水,或者,請秧寶寶向她媽媽要塊烘山芋,一掰兩半,兩人一裡一外地吃。好在這些日子漸漸回暖,不那麼凍人,否則,這兩個可是要受罪了。秧寶寶守著她,一直到天暗下來。這時候的風多少是料峭的,但她們還堅持著,直等到蔣芽兒媽媽來喊吃飯。不得已蔣芽兒開了鎖,鑽出來,秧寶寶才放心回家。人家說,蔣芽兒出毛病了,貓的靈魂附上身了。貓最性靈,所以最容易附身。你們看,這些人說,這小孩子的臉越發像貓臉了。也有比較科學的說法,就是她媽媽得過癔症,她自然就有癔症的遺傳基因。蔣老闆這下苦了!持這派觀點的人說。秧寶寶心裡很著急,她曉得,無論是前種,還是後種的說法,原因其實只有一個,那就是傷心。蔣芽兒太傷心了,她傷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。

  李老師家有一本檯曆,每天都有一則幽默故事。秧寶寶從上面抄錄了幾則,帶到貓圈外邊,念給蔣芽兒聽。她自己都弊不住笑起來,蔣芽兒卻一聲不出。秧寶寶懷疑地問:蔣芽兒,你聽我說了嗎?蔣芽兒幽幽地說:聽了。秧寶寶又問:你為什麼不笑呢?這麼好笑的故事。蔣芽兒歎一口氣,停一會兒,說:秧寶寶,只有你看得起我。秧寶寶聽了一驚,都說蔣芽兒糊塗了,卻何以說出這樣明白的話來?可見心裡是十分清楚的,真叫人鼻酸。秧寶寶向貓圈的門扇前更挪近了些,說:我們到教堂聽唱禮拜去,聽講蕭山來了一個牧師。蔣芽兒搖搖頭。秧寶寶無奈地坐回去,一時無語,這個星期天,差不多回暖到寒流之前的氣溫了。天高日朗,曬得人暖烘烘的。籬笆外邊,零落幾塊田地裡,早已播下冬麥。平整的地表上,留下整齊的耙梳的齒痕。褐色的土粒子裡面,有一點一點白色晶蒙的閃動,是前些日的霜凍尚未化荊這些麥地,就像一方方柔軟厚實的栽絨布料,嵌在更大的部分廢耕的粗疏板結的土地上,就像一件舊衣衫上的新補叮幾棵柏樹,東一處,西一處立在田間,流露出孤寂的表情。遠近處的廠房,不停息地轟鳴。轟鳴聲使得這些景物看上去都在震顫,微微跳動著。蔣芽兒,蔣芽兒,怎麼才能讓你笑一笑,哪怕只笑一笑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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