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六十四


  中午,秧寶寶離開蔣芽兒,穿過街面,回李老師家裡去。上樓,推門,客堂裡電視機開著,正播午間新聞。桌上擺著菜碗,冉冉地冒著熱氣,人卻不知到哪裡去了。走到陽臺上,聽那邊有聲音,便走過去。穿過外間,走到陸國慎房門口,裡面都是人,圍著床,一人一傳一人地看著什麼。這時,閃閃回過頭來,秧寶寶沒躲及,被閃閃看見了。秧寶寶來了,閃閃說。床邊圍著的人讓開一條道,有個人坐在床上,笑盈盈地對著她,陸國慎回來了。閃閃命令道:讓秧寶抱小好。於是,正把小好抱在手裡的陸國恬,就只得把小好送到秧寶寶跟前。呀!這是個什麼樣的小好啊,粉粉的,茸茸的,眉眼都嵌在肉裡,嘴呢?也是。然而,竟然,很有表情。微微一撮,成圓形,再鬆開,又回復成一條線,在表示著什麼意見。秧寶寶真怕把她抱壞了,可是,又實在想抱她。還好,她那軟軟的小身子裹在小被窩裡,裹成一個很扎實的鉛筆頭樣子。抱在手裡,好比抱了一個小被窩卷。可是,秧寶寶還是感觸到小被窩裡的小人兒。這小人兒有一種輕微的,幾乎覺不出的悸動,傳達到秧寶寶的懷抱裡。人們看著秧寶寶,忽然靜下來,這孩子有什麼地方令大人們受了感動。她,那麼溫柔。

  吃過午飯,客人散了,已是下午三點時光。閃閃回到樓下店,約好有客人來化妝,然後要到小小影樓拍婚紗照。畫廊門上早已經貼了告示,說明兼營「新娘化妝」,化妝的生意可是要比賣畫好得多。亮亮到菜市場買菜,小季帶小毛出去兜,李老師看報紙,顧老師畫百子圖。秧寶寶在裡外房間轉了幾圈,乘沒人注意,悄悄地踅到陸國慎房門口,朝裡張望。陸國慎背靠了床腳頭的床檔,坐在被窩裡,給小好餵奶。她低著頭,太陽光正好照了她的一邊臉頰,也在小好的臉上照了一點光。秧寶寶往裡探探頭,輕輕挪了幾步,看得見小好的半邊臉了。眼睛依然閉著,臉頰則鼓動著,用力地吸奶。這下,秧寶寶管不住自己的腳了,她一步步邁了進去,最後抵到了陸國慎的背後。陸國慎哪能聽不見,裝不知道罷了,怕又把這小姑娘驚跑了。她這麼敏感,這麼氣性大,又這麼害羞。陸國慎便一動不動。小好吸了一陣奶,吸累了,就停下。歇一歇,再接著吸。有一次,還歎了一口氣,好像很無奈的樣子。冬天午後的疲弱的淡金色太陽光,在她臉上慢慢爬著。臉上一層細得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絨毛,在光裡面,一會兒立起,一會兒伏倒。這張還顯不出輪廓的小臉,顯得生動起來。秧寶寶的頭漸漸從陸國慎肩膀上伸過去,伸過去,冷不防,陸國慎的臉,狠狠地在她臉上貼了貼。秧寶寶的臉一下子愛紅了,她不好意思地直起腰,打了陸國慎一記。兩從就算和解了。

  陸國慎說:把鞋脫了,上來!秧寶寶便脫了鞋,上床,腳伸進陸國慎的被窩。兩人腳對腳地坐著,看小好吃奶。看了一會兒,陸國慎抬頭問:你給我送頭生蛋,為什麼不上樓來?秧寶寶說:我沒有送過頭生蛋。陸國慎說,好,就算你沒有送雞蛋,那裝雞蛋的盒上面的字,是不是你寫的?秧寶寶說:我沒有寫過字!陸國慎就說,你不曉得啊?我在公安學校讀過書,專門學過筆跡學。秧寶寶一急,說道:你住在醫院裡保胎,還有心思去對筆跡,騙人不騙人?這話就有點兒露餡兒,陸國慎一笑,秧寶寶頭一低,過去了。停了一會兒,秧寶寶抬起頭,橫了陸國慎一眼:人家生小孩子容易得很,就你困難,幾進幾出醫院,還要開刀!陸國慎就笑,笑得答不上來話。秧寶寶得意了,又添一句:搞得雞飛狗跳!好,一對一平,不輸不贏。等陸國慎笑停了,兩人才開始正式講話。陸國慎告訴她醫院裡的見聞,兩個媽媽的小孩子換錯了,只錯了一天,第二天便糾正了,可她倆都哭了,捨不得。一個喜歡她抱的小孩子有一個酒窩兒,另一個喜歡的則是雙眼皮,你看麻煩不麻煩?秧寶寶則告訴她學校裡的事情,張柔桑如何與一個小四眼狗做了朋友,小四眼狗樣樣學張柔桑,真正東施效顰!當然,蔣芽兒的事不能不說。這時,她方才想起蔣芽兒。因為今天是這般快樂,就更覺著蔣芽兒不幸,更加心疼蔣芽兒了。

  臨近元旦,準備辦喜事的人多了,閃閃便忙起來。閃閃已經停止做風鈴,布貼畫什麼的。壁上的原有的畫,也已送得差不多了。就在這時,收到東北寄來的一幅刨屑畫。一艘帆船在波濤之上,上空是翻卷的白雲,鑲在一個樺木的框裡。確實非常別致。閃閃將畫掛在如今空落落的牆上,端詳許久,心裡不知在想什麼。她稱化妝為「畫面孔」,其中多少含有著自嘲。不過,這並不妨礙她認真負責地對待生意。客人坐到她跟前,她先要仔細打量,看幾號粉底配她原本的膚色,再配何種眼影,眼線,腮紅,唇紅。第二要看臉形,結合了眉形和眼形,哪裡需要給些陰影,哪裡又需亮些。凡是文過眉或文過眼線的,閃閃一律不接,她對人說:你已經文過了,無須再化妝了。倘若求她給打打粉底,掃些腮紅,修修唇形,她就說:那你不說不划算了?一樣花錢,只做一半。再要說:那就收一半費用,閃閃則抱歉地笑笑:我只做全套,不做半套。將人家辭出門外。背地裡她對自家人,或者要好的同學朋友說:一張臉文過眉,文過眼線,就算是受了傷,壞了,再要挽救,只有去醫院。很快,閃閃的「新娘化妝」做出了名氣,有一些還沒做新娘,喜歡忸怩作態的小姑娘,也來化妝,然後跑到小小影樓拍婚紗照。令人驚異地,華舍人一下子變得捨得化錢了。要說,閃閃的收費不算低,可人們掏得很爽氣。也有還價慣了的要還價,可你知道閃閃的脾氣,一點不屈就的。還價的人立刻就不好意思了,把話收回去,坐到閃閃跟前。等閃閃要往臉上擦粉底了,生怕方才惹閃閃不高興,手下做顏色,不由解釋幾句,說著玩玩的,怎麼怎麼。閃閃一聲不響,只管手下操作,各號的筆,各號的顏色,一點一點描上去。完事後,鏡子裡一看,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:這人現在,閃閃的藝術畫廊熱鬧起來,連帶著,老街口上的小小影樓也熱鬧了。新娘和假新娘們,在這頭化了妝,再跑到老街口上,進影樓拍照。擱舊的婚紗送到柯橋洗衣店裡乾洗,織補,熨燙,開始起用了。還新進了幾套古裝戲服,供拍照者挑眩就見那影樓小小的店堂間裡,時常壅塞著妝容鮮麗的美女。櫥窗裡放舊的相片,換了新的。上面的人物多是本鎮的明星。也有人流連了,看那相片,互告相中人是誰家的囡,住哪條河沿與蒼子,做什麼工作,如意郎君又是何人。有一日,秧寶寶與蔣芽兒放了學,從影樓前走過,門口躥出老闆娘妹囡,拉住這兩位小姐,手裡送上一隻荸薺籃,籃裡不知盛了什麼,沉甸甸的,說道:帶給李老師家的囡吃!秧寶寶盯著妹囡看,看得妹囡都有些發毛,然後笑了:閃閃吃?閃閃會得吃你的東西,當閃閃什麼人!妹囡勉強笑道:我的東西為什麼不能吃?又當我什麼人?秧寶寶斂起笑容,厲聲說:你是秦檜,專門作奸作怪!妹囡氣得渾身打顫,追了秧寶寶說:你小小的人,說話這麼毒,不怕嘴上生瘡!秧寶寶拉了蔣芽兒一溜煙兒地跑了。想起妹囡一系列不光彩的行徑,心下十分解氣。走出一段,才想起身邊的蔣芽兒。方才與妹囡對嘴,從頭至尾,她不發一言,只是低了頭,要禁又愁上心頭。秧寶寶攙著她的手,那手一動不動,貼著秧寶寶的手心,有一些依賴,又有一些呆。秧寶寶更緊地握著她的手,兩人走過水泥橋,向蔣芽兒家走去。

  差不多走到蔣芽兒家五金店鋪門口,又要如通常那樣,穿過店堂,來到後院。蔣芽兒鑽進貓圈,秧寶寶坐在貓圈外的木料方子上,一裡一外地寫作業……秧寶寶忽站住腳,牽住蔣芽兒的手說:我們今天不到貓圈裡去!蔣芽兒不說話,只是掙著手。秧寶寶不放開,說:我們去陸國慎那裡,抱小好玩!蔣芽兒疑惑地看她一眼,秧寶寶被自己突發的念頭激動起來:我們去抱小好,小好很聰明,會打噴嚏,會打哈欠,還會打嗝,走,走啊!蔣芽兒被她拖了兩步,又站住,說出一句話:陸國慎不肯的。秧寶寶睜大眼睛,跺了一下腳:你當是誰?是陸國慎呀!說罷,她拖起蔣芽兒,再不讓她停下,跑過街面,鑽進門洞,蹬上了二樓,摸出鑰匙,開了門。與蔣芽兒兩人,穿過客堂間,走過陽臺,一頭紮進陸國慎房間。陸國慎正給小好餵奶,聽了秧寶寶的請求,很慷慨地拔出奶頭,掩掩衣服,將鉛筆頭樣的一卷小好送到蔣芽兒懷裡。蔣芽兒不由伸出手接住,小好就到了她手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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