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六十二


  此時,秧寶寶的臉已經煞白了。她勉強扒了幾口飯,就推開飯碗,離開桌子。等這邊都吃完,李老師收拾碗筷,讓閃閃到那邊儲藏間裡拿桂圓,紅棗,給陸國慎燉湯。這些都是早備下的,就等這一日用。閃閃走過去,看見秧寶寶已經上床,臉朝裡睡著。拿好東西走出來,已經出了門,想想不放心,又回過去,摸摸秧寶寶的額頭,看是不是發燒不舒服,卻摸到一手眼淚。閃閃睜大眼睛,慢慢直起身,「咦呀」一聲。秧寶寶的頭直往枕頭底下鑽,在心裡嚷:笑好了,笑好了,當我怕你!出乎意料,閃閃一句話沒有說,在床跟前站了一會兒,然後,推門出去了。

  這天夜裡,也不知是什麼時候,有人將秧寶寶推醒,在她耳邊說了句:陸國慎生了個妹妹!秧寶寶努力睜開眼睛,睜了幾下沒睜開,只覺得房間裡都開了燈,將陽臺照得亮晃晃的,人在陽臺上走來走去。紛遝的腳步聲中,秧寶寶又睡熟了。老師正在一個大碗裡調顏料,一邊和閃閃說話:要早早將紅蛋發出去,親家母晚晚上就說,現世,生了個囡!這叫什麼話?我說我們家就缺囡,是喜上加喜呢!閃閃說:陸國慎的娘也忒封建,沒聽亮亮說,人家都羨煞陸國慎,一晚上,都是小男孩,只有陸國慎一個囡,是童子護觀音。看見秧寶寶進來,母女倆不由停了一停,相互一笑,再又繼續說話。秧寶寶低了頭,盛了一碗泡飯,悄悄吃著。閃閃接著說:我倒是想和陸國慎換呢!我喜歡囡,囡好打扮,梳辮子,穿裙子,插花戴朵;囡有情有義,嘴上不說,卻心知肚明。閃閃後兩句話說得認真了,秧寶寶都聽懂了,將臉埋在飯碗裡,一聲不響。吃完飯,進廚房將自己的一隻碗洗了,拎了李老師備好的飯盒水瓶。背起書包正要出門,閃閃叫住了她:秧寶寶,下午去醫院不去?秧寶寶的心別別跳起來,臉漲得通紅,低頭站了一會兒,小聲說:我要上課呢!然後,推門下樓了。

  李老師和閃閃都能夠理解,一個小孩子,是如何羞於流露感情。因為他們把感情看得非常鄭重,甚至是嚴重的,於是便慌了手腳。可是他們慢慢地會長大,不是嗎?自從來到他們家,秧寶寶至少長高半頭,人也漂亮了。再過些日月,她將會長成一個嫵媚的姑娘。她將從容鎮定地面對很多事情,明晰自己的愛和不愛,自然順暢地表達出來,免受它們的壓力。可是現在還不行,她做不到坦然和開朗,許多情形都是混沌一片,半明半暗。她,他們,還在努力啄著包裹他們的殼,啄開殼的脆壁,光明一點一蹼進來,最終完全照亮他們。雖然沒答應跟閃閃去醫院,秧寶寶卻答應李老師,幫忙發紅蛋。她和蔣芽兒兩個,一左一右拎著籃兒,提了一籃紅蛋,一層一層地上樓去,敲開門,每戶送進四個紅蛋。連三樓苗族人租住的那套單元,她們也敲開了門,頭一次見到那個女人。那女人看上去幾乎還是個孩子,個頭比秧寶寶高不了多少,但肩膀很寬,背上馱一個嬰兒,額上已有細細的皺紋。一雙眼睛則格外的大,而且很稚氣。她緊張地看著這兩個孩子,不曉得為什麼敲她的門。當看見籃裡的紅蛋,表情便鬆弛下來。大約,這是與她們家鄉相似的習俗,使她想起了一些熟悉的情景。她一定讓她們進去坐,因為要忙著分發紅蛋,她們執意不答應。最後,女人便側過身子,讓背上的嬰兒喊她們阿姨。嬰兒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,她們連連答應著告辭了。這一幢樓發過,再到相鄰的另一幢教工樓發一圈,籃裡的蛋只餘下三五個,兩人的手已經叫紅蛋染紅了。

  回到家中客堂裡,桌上還放有幾籃紅蛋。李老師正在分派,一籃是給陸國慎單位同事的,一籃是讓陸國恬帶去給她娘家鄰里的,再又半籃是給女婿小季帶回家的,餘下的一籃則分幾攤,一攤當然是給李老師那位幫忙的老同事,一攤準備著請人捎給周家橋顧老師的老友,還有一攤是蔣芽兒帶回家的。李老師的兩隻手也是紅彤彤的,小毛的臉上都染上紅了,打著嗝兒,不知吃了多少雞蛋。這時,陸國恬從醫院來了,給大家看一張卡紙。卡紙上,用墨印了個小腳爪,新生兒的小腳爪。五個小腳趾頭,腳心這裡缺進去一塊,紋路絲絲可見。李老師留陸國恬吃飯,陸國恬不依,說她娘在家等,拎了紅蛋走了。蔣芽兒也拿了紅蛋走了。大家又圍著腳爪印欣賞一時,才理清桌子吃晚飯。

  以後的幾天裡,就是等待陸國慎帶嬰兒回家。將她的房間打掃一遍,被褥抱出去,大太陽裡,烘烘地曬,再用藤拍拍遍拍透,重新鋪上。正巧寒流來了,早晨起來,玻璃窗上全蒙了白霜。出去進來的人,天晴得碧藍,一絲風沒有,可就是站不祝空氣像摻了冰渣,吸一口,涼得胸口痛。李老師說:冷得好!冬至過了,卻冷不下來,冬天不冷,春天就會作病,天要隨季候,現在終於霜凍了,太好了!所以,新生的嬰兒,就叫她小好吧!

  天寒了,蔣芽兒邀秧寶寶幫忙,給貓圈蓋暖和些。原本,只是在蘆席棚底下,木料方子的一頭,與籬笆之間,大約一米寬的距離,三面再圍一張蘆席,比較簡陋的一個貓圈。現在,她們又加一面,用兩扇舊櫥門一攔。頂上,架了兩根木條,一頭插在方子中間的夾縫裡,一頭插在籬笆縫裡。上面蓋一張塑料布,敲幾枚釘子固定祝這還不行,上面還須鋪些稻草。稻草好辦,到種稻人家的場院裡,拾一點,抽一點,積少成多,就有了。然後,又找來些舊衣服,碎布,鋪到地坪上,蒙半張舊床單,四邊用磚壓住,就做成一張席夢思。

  下一日,氣溫似乎略微回升一些,也可能只是適應了,不像第一天那麼覺著凍。放學之後,先將貓食的事擱一擱,因前一日剩的也差不多夠了,她們總是做多。從前一天起,兩人都穿上了厚厚的羽絨衫。秧寶寶是一件黃色的,蔣芽兒是藍紅白鑲拼的。圍巾,手套,帽子,全都上身。因為空氣乾燥,兩人的臉都皴了,嘴唇開裂了。蔣芽兒的耳垂,臉頰還生了凍瘡。凍瘡是紫紅的的,擦上黃白的藥膏,越發醜了,也越發像一某一種動物。就像方才說的,將貓食擱一擱,先去覓稻草。蔣芽兒提議去沈婁,秧寶寶不做聲。自從知道公公去世,她再沒回過沈婁。蔣芽兒只得隨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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