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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一


  第八章

  這樣的情形又繼續保持了兩天。第三天,亮亮回來,神色則有些緊張。醫生說,胎音有點不正常,可能要動手術剖腹產。吃過晚飯,李老師從櫥櫃裡翻出幾盒保健營養品,又讓閃閃去店裡摘一幅荷葉畫,便要出門。李老師要去找她一個老同事,老同事的兒子在柯橋衛生局工作,請他到人民醫院關照一下。倘真要動手術,主刀醫生,麻醉師,都是要打招呼的。臨出門,李老師又吩咐一聲,讓閃閃洗碗。等閃閃回到飯桌邊,見桌上碗盞已收拾了。再進去,廚房一看,碗盞都堆在水鬥裡,秧寶寶正往裡擠洗滌液,滿廚房飛揚著肥皂泡。閃閃滿意地說:很好。退出去讀英語了。顧老師進廚房拿畚箕撮垃圾,看是秧寶寶在洗碗,搖頭道:真是大懶使小懶!秧寶寶悶頭說:我自己要洗的。盤碗在泡沫裡洗去油膩,再放自來水,洗去洗滌液。然後,放進盆裡,舀一瓢積下的雨水,沖一遍。最後,就用一塊幹抹布,一隻一隻擦乾。秧寶寶將擦乾的碗放在一邊,一雙小手卻捧起走,低頭一看,是小毛。很危險地捧了一隻碗,送進碗櫥。秧寶寶沒有喝他,這時候,她和小毛,似乎有些知己的意思。這麼多人裡面,只有她和小毛,共同地感到憂懼。而他們又都人小力薄,無甚可做,只有乖,乖,乖!其實大人們並不像他們以為的那樣漠然,是因為經的事情多,就比較冷靜。

  洗過碗,放好,兩人就來到客堂,並排坐在沙發上,看電視。閃閃出來拿東西,很奇怪地看看他們,然後進去對小季說:這兩人就像一對呆頭鵝。看了一會兒,秧寶寶起身關了電視,回自己房間,小毛也爬下沙發,回房間去了。這天九點多時,李老師方才回來,神情很愉快。老同事的兒子正好在家,當場記下陸國慎的名字和床號,答應明天一上班,首先去人民醫院婦產科彎一趟。餘下的時間,就是李老師和老同事敘舊。至於帶去的東西,營養品,老同事無論如何不肯收。說你媳婦開刀,正好要吃,趕緊帶回去,到時候送紅蛋來吃嗎!至於那幅荷葉畫,老同事則說她實在喜歡,就留下了。最後,她們講好以後要多多碰頭的約定,依依不捨地分了手。

  第二天早上,亮亮就去醫院了。閃閃也跟他一起去,小店開張後頭一次白天關門。秧寶寶腳跟腳下樓出門,到對過邀了蔣芽兒一同去學校。走到半道,忽然想起,昨天的作業沒寫,一下子,魂都驚飛了。秧寶寶撒腿奔跑起來,蔣芽兒在後頭緊追不捨。路上,一個男生很有心機地遠遠站著,伸出一條腿等著絆秧寶寶,叫蔣芽兒搶過去,撲了一個趔趄。兩人再繼續跑,跑進校門,斜穿過操場,操場上的麻雀呼啦一聲飛起來。噔噔上了樓,一頭紮進教室,氣沒喘勻,就從書包裡拔出作業本,攤開,飛快地寫起來。蔣芽兒在一邊,伴讀丫頭一般,扶著書頁,眼睛緊跟著秧寶寶手中的鉛筆,一行一行下來。恨不能加進一隻手,幫她一同寫。寫完生字,做算題的時候,值日的同學來收作業了,獨缺秧寶寶一本,不能交給老師,一勁地催,催得秧寶寶更是心焦萬分。一些顯而易見的題目,就是蒙住了,做不出來。蔣芽兒忍不住大聲提示,邊上那值日生便喝:不可作弊!威脅要告訴老師。蔣芽兒只得低了聲音,湊在秧寶寶耳邊說。秧寶寶本來就煩躁,耳朵又讓她弄癢,就讓她走開點。隔了兩排座位,張柔桑和她的新女友冷眼看著這一幕,嘴角帶著些譏誚的微笑。今天,新女友梳了一個和張柔桑同樣的髮型。頭髮形開,側旁挑頭路,挑一圈,到另一邊,合著一股彩色頭繩,編一條細辮子。這樣別致嫵媚的髮型,哪裡她這樣的怪人可以梳的!散發叢中一副偌大的眼鏡,又看不見臉了。當蔣芽兒不會笑?

  好了,不管對錯,秧寶寶已經寫到最末三道題了。第一遍鈴已響了,值日生用手扯住作業本的一角,說無論做完做不完,都要收走。蔣芽兒則全力按住作業本,不讓抽走。在兩隻手的爭奪中,秧寶寶匆匆寫下最末道題的算式。終於,第二遍鈴響起,老師進來,蔣芽兒魂飛魄散地驚叫一聲,松了手,那同學刷地收了去。在這千鈞一髮之際,秧寶寶寫下最後一個答數。最後一筆,長長地劃過整張頁面,差點兒拉破紙張。

  一整天,秧寶寶都是心神不定,盼著下課回家。可今天就是事多,一節課,一節課地挨,好容易挨過去,老師又留下作業有錯的同學糾正錯誤,其中就有秧寶寶。糾正了所有錯誤,又額外多做了幾道題,才出得教室。不想,張柔桑與新女友卻等在樓下,那新女友送來一張字條,讓秧寶寶看。上面寫著:昨天,沈婁捉了一個翻牆頭的賊,當場把贓物搜出來,現都在村長家,讓各家去認。今天秧寶寶哪裡有回沈婁的心情,可那女友立在跟前就是不走,要等回應。只得從書包裡翻出紙筆,讓蔣芽兒托著書包當桌面,回復了一張字條:今天有事,不去沈婁。交給那女友,張柔桑看了字條,與女友一起走了,她倆才得繼續走自己的路。走到菜市場口上,本來要進去撿魚肚腸的,因秧寶寶沒心情,蔣芽兒也不便勉強,隨秧寶寶走到樓底,自己再一個人返回菜場去。

  沒有人。小毛在幼兒園還沒領回來,李老師顧老師大約在那頭自己房裡。秧寶寶看看四周,房間很整潔,玻璃窗亮亮的,桌面擦拭得發光,紗罩扣了兩碗菜。樓後面的中學,喇叭裡在說著什麼,然後又播放起音樂。是一個寧靜的下午。一天裡,直到此時,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。李老師過來燒晚飯時,秧寶寶已經做好作業,拿了本語文書看課文。李老師有些詫異地看她一眼,心想,小孩子說懂事竟就一下子懂事了。李老師在廚房裡淘米,洗菜,鍋碗磕碰著。自來水一會兒開,一會兒關,一會兒,油鍋又爆了,油煙氣竄了滿屋。這些動靜令人心安,叫人覺著,一切都很正常,沒什麼兩樣。

  傍晚,閃閃帶了小毛回來了,說陸國慎已經進了手術室,昨晚托的老同事的兒子也到了,陪著亮亮。因她要接小毛,便回來了。又說醫生同亮亮一席話,談得他臉煞白。醫生說不做手術,小孩子就難保住,大眾也有危險。做手術呢?也存在著一定危險。因為任何手術都會有危險:麻醉隱性過敏,血壓陡然高或者低,心律異常,腎功能衰竭……倘要是有意外,保大人還是保孩子?說罷就要亮亮簽字,亮亮簽下下去,那麼,小孩大人就都難說了!聽起來,左也不好,右也不好,不知如何才可保命。李老師說:凡手術,醫生對家屬都是這一套,阿寶背書似的,那一年,你們還小,我在醫院開畸胎瘤,要你們爸爸簽字,也是差不多同樣的一番話,也是嚇得你們爸爸渾身上下篩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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