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 | |
六十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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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會兒,閃閃收拾了一遍,小店略顯出點新氣象,又鼓起一些勁的樣子。忙完,閃閃在書桌後邊坐下,不再理睬她的小工們。自顧自地從抽屜裡拿出一面鏡子,端詳著。端詳一會兒,再取出一套化妝盒,開始化妝。濕海綿細細擦淨臉,從一個小瓶子裡倒出一些透明液來輕輕敷上,手當風扇,扇了幾下,讓它晾乾。薄而勻地擦上一層乳液,再晾一會兒,開始上粉,閃閃的臉漸漸變得很白,很細嫩,原先有的一些雀斑都隱去了。她每完成一道工序,就要左右側著臉,從不同角度端詳一遍。她很投入,完全把秧寶寶和蔣芽兒忘記了。但同時,她又好含像走著神,在想其他什麼心事。勻整了臉,她拿出一個鑷子,湊近鏡子,將幾根淩亂的眉毛拔了去,開始描眉。她並沒有照一般描眉那樣,描成漆黑,而是用筆尖沾了一種深灰帶紫的眼影粉,一筆一筆掃上去。奇怪的是,眉毛並不顯出灰紫,也是黑的,但不是那麼對強烈的黑,而是比較自然。這兩個小孩子也入了神,擠在跟前,差不多要碰著閃閃手裡的眉筆了。眼影粉是分兩層,一層肉紅,從眉毛底下開始,由淺漸深,在眼瞼處,再加一色黑灰。描眼線是細工,閃閃抬眼看她們一下,她們不由共同朝後退了退。閃閃將眼線筆削尖,幾乎是對準了眼眸,移過去,留下一條極細的墨線。這還不夠,閃閃又拿出棉簽,在細墨線上擦一道,將墨線擦得略有些糊。本來就夠大的眼睛,忽然就陷入一圈黑暈之中,變得神秘,朦朧,幽深。這一回,閃閃端詳得比較久了。她在鏡子前停了一段時間,一動不動,兩個小孩子,斂聲屏氣,等待著。良久,閃閃抬起手,用一柄較粗的筆,掃上腮紅。以下的工作就比較快速,描唇線,點唇膏,最後再上一層定妝粉。 好了,一個美人在眼前。那兩個睜大眼睛,發不出聲來了。美人對著鏡子,慢慢地眯起眼睛,停了一時,再慢慢睜開眼睛。然後,就不動了,神不知遊走到什麼地方去了。房間裡很是靜默,半天,聽蔣芽兒喉嚨口咕咚一下,發出一種驚歎的聲音。這聲音將美人喚醒了,她向兩個孩子轉過臉,一笑,這一笑竟有些?人。人,要美過頭了,就多少有些恐怖。她笑著說:像不像妖精?兩人不曉得如何回答好,停了會兒,遲疑地搖搖頭。美人收起笑容,生氣了。她抓起一個瓶子,憤然向手心裡摳著,摳出一大團乳白色的膏液,一下子抹了滿臉,美人一下子成了曆鬼。白色的乳液轉眼間攪成了烏,青,紅一片,一雙奇大的眼睛就在後面閃光。曆鬼似乎有意地,將臉上烏七八糟的顏色調了很久,還不時咧一咧嘴。稀髒的顏色裡就現出兩行白牙。終於調夠了,這唬人的把戲玩得有點乏味了。抽出兩片紙,草草將臉抹一遍,曆鬼又變回閃閃。這一個閃閃,比先前的那個有了什麼主意,神情不再是恍惚的。她伸手「啪」一聲將鏡子拍倒在桌面上,站起身來。 這天晚上,亮亮從柯橋醫院探視回來,說預產期到了,但陸國慎卻沒有什麼動靜。醫生說不要緊,等兩天看看。雖然有醫生的話在,可終究是令人不安,大眾孩子都有些沉悶。前後相繼吃罷晚飯,閃閃將哥哥喊到她的房間裡,還有小季,三個人商量什麼事情去了。李老師在廚房洗碗。不用人吩咐,秧寶寶自己擦拭了桌子,掃了地,又將剩菜用網罩扣在桌面上,自己在一邊做作業。小毛很乖地坐在沙發上看一本圖畫書。因李老師不讓妨礙秧寶寶做作業,看過新聞聯播後電視機就關了。客堂裡很寂靜,李老師從廚房出來,看兩個孩子一點不叫大人操心的樣子,到底因為有心事,顧不得表揚他們,也只是拾了一張報紙,在一邊靜靜地看。 電燈很危險地閃了幾閃,然後滅了。先是一片漆黑,人都在原處不敢動。略停一會兒,適應了眼前的黑,窗外透進的天光,依稀映照一點輪廓。那三個人從房間裡摸出來,兩個男的找出電筒,準備查看電錶的保險絲。閃閃則說:慢!到陽臺上一張望,見整幢樓房以及對面蔣芽兒家,路燈,華舍大酒店,全是暗的。說:不必查電錶,是停電。大家便釋然,從抽屜裡取出蠟燭,分派給各人,點上。遠近處的工廠,一下子也止了機器聲,隔壁人家的說話聲一下子到了耳邊。過了一時,有一兩家自備供電設施的,又陸續響了起來。房間裡亮了幾盞燭光,搖曳著,小毛不知不覺倒在李老師懷裡睡著了。李老師抱起他,送往閃閃房間,嘴裡喃喃了一句:早不停,晚不停,偏偏今天停電。要說,李老師的牢騷是沒有道理的,為什麼是「偏偏今天」?「今天」為何偏偏不能停電?當然,這是不言而喻的。一陣憂懼抓住了秧寶寶的心。她沒有心思做功課了,呆呆地望著燭光。明天,明天,陸國慎會怎樣呢?唉,陸國慎啊,滿街滿市的小孩子,偏偏陸國慎生一個,會遇到這麼危險。 燭光,本來小小的一點,漸漸大了,充滿秧寶寶的眼睛,仿佛滿眼都是燭光。可是,沒提防地,燭光陡地又跳了回去,變成暗淡的一噗。四周圍的其他東西,卻回到眼前。來電了,裡外房間相繼吹熄蠟燭,一股燭油味,熱乎乎地彌漫在空氣裡面。秧寶寶欠起身,「呼」下吹滅蠟燭,跑到陽臺上,抬頭一看,整幢房子,窗戶都亮著。華舍大酒店的霓虹燈亮了,遠處鎮子裡,熒熒地亮著,對面蔣芽兒家也亮了燈。那些遠遠近近的華屋豪宅,琉璃瓦下,也有了光。機器聲一下子轟鳴起來。李老師的客堂說:秧寶,功課做完了呢?做完了就開電視。秧寶寶趕緊回屋答應做完了。電視機打開,房間裡有了聲音。這一個夜晚,活路了起來。所有不好的兆頭,全都煙消雲散。 第二天,秧寶寶放學回來,先上樓一趟,沒看見亮亮。又到閃閃的店裡,也沒有亮亮。陸國恬倒在,仰臉坐在閃閃跟前。閃閃在替她化妝,耳朵裡塞了個耳塞子,連著電線,連到桌上一架小放音機上,旁邊翻開一本英語四級教材。陸國恬臉上已上好粉底,正到描眉的工序,眼睛一眨不眨,說:秧寶,你走遠點,不要碰著我。秧寶寶心裡暗說:陸國慎躺在醫院裡,你們倒在這裡扮妖精!轉身出門,過到對面,幫蔣芽兒喂貓去了。 原先的小貓已長成大貓,肥壯得很。但又新添進一隻小小貓,是自己跑來的。因天寒了,每日洗澡這一項名了,改成每禮拜洗一次。禮拜日的中午,在太陽底下進行。這時候,蔣芽兒正在奮力砸蟹腳。前一日家裡吃了螃蟹,她將吃剩的蟹腳收集擾,砸碎了一魚肚腸一併煮。貓們似乎曉得這是它們的大餐,很關心地圍成一圈看。秧寶寶來到,就去搬來一塊砧板,用一柄斧子,翻轉了斧背,一起砸著。蟹殼四濺,飛到她們的臉上,身上,頭髮上,有人走過,只聽咚咚的,以為蔣老闆家在做木器活。將蟹腳砸得稀碎,和進魚肚和剩飯,坐上鍋,兩人才有暇歇一歇,穿過店堂來到街面上站一站。鎮碑處停下一輛中巴,下來一個人,是亮亮。秧寶寶來不及和蔣芽兒道再見,隨著亮亮後邊,跑回李老師家去。 亮亮今天帶回的消息和昨天一樣。陸國慎依然沒有動靜,醫生還是那句話:不要緊,等兩天再說。但是,今天晚上沒有停電,電力很足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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