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五十七


  公公也沒什麼病,就是老死的。大約有一周時間,躺在床上,不吃不喝。頭兩天,村裡人並沒覺察,第三天發覺了,沒見公公出去吃茶,秧寶寶家老屋的門從早到晚關著,就過去喊門。一想到公公是個聾人,未必喊得應,乾脆翻牆進去幾個人,問是不是要拉他看病?公公搖搖手,不肯動。人們就從家中送來粥,菜,麵條,開水。過一天來看,沒動絲毫,原樣放著。換上新的,下一日還是不動,就大聲問公公,要不要寫信叫兒子回家。這一回,公公點頭了,還指指床頭一個人造革黑包,意思地址和郵費都在裡面。於是,人們拉開黑包,找出三個兒子的三個信封,照信封上的地址分別歸出三封信。第一天沒人來。第二天沒人來。第三天晚上,躺了一周的公公坐起來,吃了一個饅頭,喝了一聽飲料,然後大聲唱起來。沈婁的人們都去聽了。公公坐在席上,九月的天,公公還沒換席。公公坐在席上,雖然瘦成皮包骨,臉色卻很好,眼睛亮亮的。他先是唱戲,唱了幾段的古戲。老人還知道他是在唱《唐僧出世》,《二堂放子》,《金山戰鼓》。年輕人就聽不懂了,但也覺得有板有眼。唱了大雞一個時辰,公公又改唱歌,老歌夾著新歌,最近的一首歌是《社員都是向陽花》,至少是四十歲朝上的人才聽得出來。扳指頭算算,從這首歌以後,公公的耳朵就走下坡路了。歌中,自然有那首《曹阿狗》。這支民謠無腔無高,最適合聾人公公唱了,念板似的,一句不拉。唱歌又唱了大約一個時辰,人們就勸道:唱到這時,公公也累了,躺倒睡覺吧!公公便躺倒睡覺了。第二天早上,去看公公的人發現公公已經過去了。摸摸身上,還熱著,剛剛過去。正要喊人,門外走進公公第一個兒子,住紹興的。然後,杭州,上海,第二,第三個兒子相繼到了。人們都說公公福氣很好,前腳走,後腳,兒子來送殯了。

  不過,公公最終還是沒住進他的陰穴。人一走,鄉里殯葬改革辦公室的人就到了。公公的三個兒子全是新派教育,思想開通得很,無須多說,略看看日子,撿個說得過的時辰,將公公殮在棺材裡,送到柯橋火葬場一併燒了,骨灰裝了個盒子。毛豆地裡的幾塊青石板拔了,水泥穴撬起來,扔在路邊。由老大帶著骨灰盒,三人一起走了。公公出殯這日,有兩樁奇事。一是管墅的鈕木匠,不曉得聽到什麼風聲,或者是碰巧,竟來了。跟在棺材後頭,到了火葬場,然後再從柯橋搭船回家。第二樁是關於公公養的雞,這一日竟跑得一隻不剩。誰也沒看見它們,不曉得去了什麼地方。

  秧寶寶將紙條看過,立即撕了。現在,公公沒有了,老屋她也不想回了。沒有人氣頂著,老屋不曉得要荒成什麼樣子。她將撕碎的紙條扔進垃圾箱,與蔣芽兒勾著脖子走了。

  蔣芽兒家新近從街上拾了幾隻小野貓,在放木材的棚子裡,圈了一個貓圈,養貓了。貓都是蔣芽兒媽媽拾的,因是一起吃素念佛的人說,貓是性靈之物,不准是哪一位先人投的胎呢!所以要養生積往生德。拾來之後,蔣芽兒卻喜歡得不得了,搶著要喂。她媽媽就放手不管了,只管念經超度。多年養病,蔣芽兒的媽媽已經不太會做活了。

  雖然,客戶們有反映,說,蔣老闆的料上有貓臊味,蔣老闆卻並不干涉他女人養貓。還是那句話,不信,也不得罪。再講,做生意的人,多少是有些天命論的,因為世事太難料了,所以,什麼也都是半信半疑。

  蔣芽兒和秧寶寶急急地走過老街的街口,小小影樓的老闆娘,妹囡,特地趕出來,為了和秧寶寶說上這麼一句話:人家說,藝術畫廊的生意好的來,無須賣,都白送了!誰聽不出話的意思呢?兩人共同回嘴道:不要管人家,管好自己的鏤空裙子!不等妹囡再說話,兩人加快腳步走了過去。一路來不及停留地來到新街頭上,轉一個彎,進了菜市常張過蔬菜攤,禽蛋攤,直到水產的一排盆前,一個攤一個攤挨過去。一人手裡張一個塑料袋,餘著臉,問人家討殺魚殺出來的魚肚腸,又不時地,明眼手快,從地上拾起一隻蹦出盆的活蝦。有一些攤主很大方,將魚肚腸兜底送進她們的袋中,倘是沒有,便誠懇地說:你看,沒人叫我殺魚,不是我不給你們。有一些就不那麼好說話了,說自己家中也養貓,或者說有固定的人家向他訂好了,過一會兒要來拿。果然,有人來了,塑料袋裝走魚肚腸,臨走又遞上煙。秧寶寶和蔣芽兒沒有煙遞,只憑一張嘴,甜得好像抹了蜜,好話說荊也有的攤主見她們像乞兒一樣可憐,賞給一條兩條小白條子魚。這就是寶貨了,趕緊拾起來,別外裝一個袋子,是給最小最弱的那只貓吃的。這樣,終於,找好了貓食,兩人再興沖沖地上路,回家去。

  回到蔣芽兒家中,先將收穫來的魚肚腸裝在大盆裡沖洗。其實,貓食是無須那樣衛生的,但她們不管,什麼都要做到家。洗好魚肚腸,就在鍋裡煮,加進些米飯。整條的魚蝦呢?另外煮。煮開後,晾著。貓們嗅見腥味已經不安了,在四周走動著。她們由開始替貓洗澡,用洗髮的香波洗。開始,貓們都怕水,叫著,爪子撓著她們的手。現在,不了,一個個都很享受,半閉著眼睛,任憑她們揉搓。然後,濕淋淋地一個蹲一個板凳,微微打著寒戰。一會兒就好了,太陽曬著,毛很快就蓬鬆柔順,發著光亮。這時,貓食也晾得差不多了。她們將貓食舀在各個小盆裡,實行分食制。

  然後,她們才算歇下來,坐在小凳上,擦把汗,看貓們噝噝地吃食。她們並不說話,勞動和養育使她們心神安寧。

  在度過一段高潮迭起的日子之後,生活又進入到日常的平衡節奏裡去,感覺上時間是過得比較快了。不知不覺地天寒了。街邊零落的幾塊地裡,犁了稻茬,播了麥種,瓜棚豆架,也都摘淨果實,黃了葉蔓。樹葉,一批一批落著,露出疏闊的枝子,枝子上長了些節子,看上去有點蒼勁的意思。映在清朗的天空上,則是一幅對比均衡的圖案。這個黃濁顏色的小鎮子,此時顯露出它的另一面。這另一面,就是淡雅和明亮,是冷色調的,有些泛青。然而,在這樣的褪白的顏色中,那種水泥的質地粗疏的反光生硬的灰,也更凸現出來。它甚至侵蝕了四周的色澤,使這冷色調多少有些變質,變得蒼白。但是,有一些細緻的筆觸還是帶著它的清給予格調跳出來。比如,瓦楞的黑,木和磚的深褐與深灰,石頭的青,樹枝子的淺褐。這些中間色的密度都比較高,顏色就比較透,透到底。吃光,也吃到底,折射就很含蓄。由於氣候乾燥,它們又都浮著一層霜白,這層霜白很有效地將歲月造成的差別調勻了。並且,更重要的是,它使得這些經年累月的老色澤變得輕勇了,有一種絹似的薄和柔。決不是飄逸,而是沉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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