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 | |
五十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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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鎮子裡的那些水呢?渾還是渾,卻也寒素了些。因為空氣中的濕度不那麼大,流通的速度快一些,那些生活垃圾,菜葉子啊,魚腸子啊,豬下水啊,不像夏季的腐爛程度那麼高,腥味淡了許多。小鎮子裡壅塞的那股子濕漉漉的汗氣,消散殆盡,這也是空氣流通的一個原因。也因此,那股子工業的硫磺味,酸堿味,卻變得尖銳。它們穿透了動植物有機的腐味,浮在小鎮子空氣的上端,人在底下走來走去。橋洞裡的苔鮮也蒙了白霜,襯著石頭的青,成了水墨畫裡的有對比的白和黑。這樣,小鎮子自早到晚,都有了一種晨意,寒凜凜的,但很清新。人臉亦都白淨了些,輪廓線條也細緻了。換了裝束,不像夏季那麼隨便和邋遢,光膀,赤足,揮汗如雨。穿戴得整齊,人就變得規矩有禮,說話斯文。所以,這小鎮子的聲氣也變了,變得不那麼鬧。總之,神定氣閑。小舢板子不急不緩地穿過橋洞,水噝噝地洗著船幫子。老房子裡的炊煙咕嘟嘟出了磚砌煙囪子,徐徐飄搖著,麻雀子呢?從容地一飛一停,覓過冬的口糧。有時,高遠的天上,行過一個雁陣,或一字,或人字,向南過去。低頭一看,燕子已經空窩了。所以,閑定之中,又有著惘然。這小鎮子,其實是善感的,並不像它表面上那樣務實。 外鄉人的聚集,漸漸由室外移向室內,老街後巷裡那一排錄像室,大多在外間擺了牌桌,菜市場後頭柳樹底下的檯球桌,如今圍起了蘆席棚,擋風。再有,電影院也重新開張了,不過不是放電影,是出租給人經營電子遊戲機。門前走過,朝裡望望,門裡黑洞洞的,只聽見一片哢嚓嚓轟隆隆的廝殺搏鬥聲。還有,華舍大酒店的門廳裡,也是外鄉打工仔的去處。並不買票進去,只擁在門口,聽裡面傳出的音樂。表面上,小鎮子是少了些人,清靜了些,其實呢?全擠在芯子裡。好像走到哪裡,一推門,都是人,外鄉人。李老師家樓上那一戶外來的,沒聽見任何動靜,就添了人口,忽然一日,響起嬰兒的啼哭聲。人們也已經打聽到了,這戶人家是哪裡人。你知道是哪裡?貴州苗族人。怪不得是那樣的口音,那樣的長相,又過著那樣的生活,只聞其聲不見其人。這小鎮子不曉得什麼地方,就嵌著遙遠地方的一些人,帶著陌生的神情,警覺地看著四周。 就這麼著,天短了許多。早上,天灰濛濛的,華舍就動起來了,拖拉機轟隆隆地開過來,車鬥裡的青石料還蒙著一層霜色。中巴也開出了,一路吆著上客。店鋪嘩啷啷地吊起捲簾門,自行車丁零零地響。鎮子的上方,還壓著一片晨霧,剛剛顯出大致的輪廓。只是那麼私家的華屋,五層或者六層的琉璃瓦頂,有了較為鮮明的顏色。對了,還沒說那些馬賽克牆面,琉璃瓦中國式的翹簷頂的樓房呢!那是華舍鎮的制高點,萬物之領。那金燦燦的一個點,一個點,分佈在小鎮子霧濛濛的上方,像從天而降的金箔。任何方向的光,只要一接觸到那銳利的幾個角,立刻,迸射出光芒。它們要是金箔,底下的馬賽克就是玉磚了,那可就是瓊樓玉宇。現在,這時候,人家還灰著呢,它已經亮出來了,每一個頂上都接了那麼一束光。在那灰裡透著白,略有些細水珠子,雖然寒凜凜,但卻是晶瑩瑩的晨曦裡邊,差不多是同一時間,從各家門裡走出了上學的小孩子。本是散著的,越走越聚到了一起,分幾個方向,幾條路,匯成幾條人流。男生和女生們,分著派別,或單個,或三個兩個,在大眾們的腿腳和自行車輪子間,走著路。全都穿上秋衣了,很厚實的。書包雙肩背地馱在背上,手裡還丁零噹啷地提著飯盒,水瓶子。要好的呢,就摟頭抱頸,竊竊私語。不要好的,就互相遞白眼。走著走著,忽然間就有兩個人前後追逐起來,總歸是那男生手腳閒不住,惹了人家淑女。淑女們哪一個是好惹的?腿腳也飛快,不出五十米就逮祝逮住,只是照原樣還了一記,平了。可到底沒面子,只能訕訕地笑,一個人孤零零地再往前去。 其中,目不斜視地走著秧寶寶和蔣芽兒。前一個穿一件帶帽夾風衣,黃紅格子,是她媽媽穿下來給她的,所以,有點大,袖口挽起了,空落落地罩在厚毛線衣外面。後一個也學她樣,穿了她媽媽的衣服。這一個媽媽身量比較小,衣服都還稱身,只是這一件是西裝,翠綠的女衣呢,兩顆扣,收腰,大墊肩,就把人又襯小了。總之,兩人都是有些蒼蠅套豆殼似的。但自覺是長大成人了,便神情莊重,不與身前身後的小孩子一般眼界。倘有人斗膽撩她們,單是眼神就能將人逼倒。走到校門口吵遠,就可看見從對面方向來的張柔桑和她新結交的女伴兒。張柔桑穿的是毛線外套,間色的,又摻了幾股金銀絲,看上去就很華麗。但張柔桑是文靜溫柔的,所以,這華麗便被壓下去一些聲色,不那麼眩目。領子是翻領,荷葉般地托著她白暫的臉龐。像張柔桑這樣的賢淑的女孩,總是比較早地長成少女,有了少女的風竟。倘是秧寶寶繼續和她做朋友,也可受些感染,早一點成熟,因她也是有一些溫存的潛質,就是動物性的活力和生氣,卻被激發了。她變成另一類小孩子。表面看有一些乖戾,是因為有著一股子力量在往外拱,打破了協調,漸漸地,卻形成某一種嬗變。到某一個時期,她會超越張柔桑成熟起來。現在,伴在張柔桑身邊的新朋友,正有意無意地接受著張柔桑的女性氣質影響。可是,她是那種人們稱做「書蠹」的小孩子,在某一方面發展得特別快,其他方面幾乎是發育滯後。你看她,東施效顰地也穿一件毛線外套。小女伴們都喜歡穿一樣的衣服,以示友情。可她的毛線外套顏色不對,是花哨的老太太穿的那種暗紅,間著喧鬧的雜色圖案。她那張叫近視眼鏡遮去一半的小臉,埋在渾濁的花色裡,幾乎看不見。她在,她臉上有一種天才一樣的表情,木訥,遲鈍,但決不是愚蠢,而是一種稱得上睿智的聰明。所以,她雖然滑稽,可是超凡脫俗。就是這股子超凡脫俗,使她與張柔桑,這兩個天差地別的人聯繫了起來,配成一幅別樣的圖畫。 這兩對人,為避免照面說話,一對人加快腳步,另一對放慢了。正好前後錯過去,相繼進了校門,穿過操場,上樓梯,經過幾個二三年級的教室。那裡邊就像鴨棚,吵翻了天。她們四年級的教室。那裡邊就像鴨棚,吵得略好些。一些晚熟的同學,尤其是男生,還在吵。女生們,大多已不屑於和他們說話,矜持地在各自座位落了座,等待第二遍鈴響。此時,太陽升起來了,朝南的教室裡斜進一片金光,小孩子身上都染了顏色,明晃晃的。課本,作業本,鉛筆盒,劈劈啪啪,帶著怨氣似的,往桌上摜。桌椅腿磕碰著,第二遍鈴就響了,一天的課程開始。 這時的操場,簡直就是金沙海了,朝陽勻勻整整地布在上面,每一顆小沙粒都投下極小的一滴影,沙面就起著絨頭,看上去綿綿蝗。但只一瞬間,那層金光就揭起了,沙面重又白下去,絨頭也沒了,卻得明亮。賴腔賴調,而又是朗朗的讀書聲,從各個窗口傳出,此起彼伏。你要問他們讀的什麼,十之八九是朝你翻白眼,一個字回答不出來的。便很神妙的,日復一日,他們就學會了讀,寫,計算,各式各樣的本領,長大後不曉得要成什麼精呢! 此時的鎮子呢,也略靜下些了。小孩子都攏到課堂裡去了,外鄉人一半在車間做工,一半剛下夜班,在宿舍裡補覺。菜市場裡一半攤位收了,還有一半,生意也零落不少。老茶客們,都鑽在黑洞樣的茶館裡喝茶吃饅頭。也還有些閒人,也鬧不起來,至多隔了河喊幾聲閒話。清風朗日之下,話音散得很開。鵝啊,雞啊,貓和狗,倒成了半個主人,慢慢地踱步,找食,左顧右盼地看風景。誰家的門檻上立一會兒,聽裡頭的私房話。誰家起炊了,米飯香和草木灰香彌漫開來。好像時間倒流回去,回到古時。鎮子裡露出一點古意,亦只是一現,又掩過去了,再是一現,再掩過去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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