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 | |
五十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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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兩個月時間,這木廊已經舊了許多,廊下的河,又髒了不少,堆積著各色垃圾。河邊的垂柳,似也老了,變得枯和黃,而且枝條稀疏。廊下坐著的人似乎還是兩個月前的人,只是更疲憊。有人脫了鞋,盤膝坐在美人靠椅子上,目光不澱地掃來掃去。有人則吃著乾糧,一口一口吞咽著,吃完之後繼續坐著。亦有人帶著包裹,臉上蒙著油汗,夜裡大約就是睡這裡的,醒來後還沒選定方向。有個穿藍布衫,紮白毛巾的北方女人,很端莊地坐著,雙手擱在膝上,像是等人來領,人卻總也不來。她就這麼一直坐著,一點不急躁。這裡聚集的多是些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人,秧寶寶一家,暫且也成了中間的一員。 秧寶寶僅僅離開華舍三天,又有一些新的事情發生了。樓上的東北人走了,搬進來的新房客是一家三口。那女的挺著個大肚子,看來又要進人口了。孕婦和小孩進了門就再沒有出來,男的則上上下下,進進出出,卻不同人多言語。看那男人小個子,凹眼窩,厚嘴唇,含南邊地方的人。夜裡,從陽臺的門窗傳出大人小孩的說話聲,不知是哪一地的方言,一句聽不懂。還有時,夫婦倆你一句我一句地唱歌,曲調亦是陌生的,歌詞一句不懂。又一次,夜深人靜,夫婦突然吵起架來,情緒激烈緊張,每一句都是高聲喊出,照理是聽得十分清楚,可依然不懂。就有人傳說是日本人,或者韓國人,如今韓國人到內地做生意的不是很多? 在秧寶寶離開的三天時,閃閃的畫廊也有些小變化。壁上的畫少了幾幅,不是賣出去,而是送出去了。節日裡,李老師和顧老師的老同事老朋友來拜訪,自然要參觀畫廊。亮亮從紹興帶來些老師同學玩,也要參觀畫廊。都是帶了大包小包的禮物上門,而且四鄉八裡老遠地來,看他們蠻喜歡的,閃閃又是個豪爽的人,就送了幾幅。畫廊裡倒也添了東西,什麼東西呢?陸國恬的時髦衣服,過了時,或者不喜歡了的,都拿到店裡來賣,反正營業執照上,經營範圍裡有「服裝」兩個字。那衣服不難看,可畢竟顯得雜了。燈箱運轉正常,只是天黑之後,這一大空闊的暗地裡,小小的燈箱兀自轉著,反顯得落寞得很。 相對前些時候的熱鬧紅火,這會兒是冷清了。秧寶寶再回到華舍,情緒不免有些受影響,變得低沉了。外表看起來,她倒是安穩許多,放學就回家,吃過晚飯,早早上床睡了。蔣芽兒找她玩,她也懶懶的,寧願一個人坐著。蔣芽兒呢,就陪著。要說,蔣芽兒真是個忠臣!無論何種情形,她都不棄不離。連閃閃都受了感動,當了秧寶寶說:紫鵑是個丫頭,林黛玉還叫她一聲「好妹妹」。意即,秧寶寶對蔣芽兒也不要忒怠慢了。秧寶寶自然裝聽不見,其實,她內心裡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傲慢。有蔣芽兒在身邊,她還是感激的,只是不想說話。每天下午,放學後,又做完作業,兩人就坐在陽臺上看街景。看對面蔣芽兒家的店門敞著,進去些許陽光,忽有一人從光裡走過,是蔣芽兒的爸爸。越過樓頂,可看見院裡毛竹棚的一角。再遠些,是小塊的田,稻子已經割了,留下整齊的稻茬。隱約可聽見鴨鳴。將眼光收回來,收到樓底下,閃閃店前的燈箱,兀自立著,頂上落了一片樹葉子。偶爾地,閃閃出來,倚著門張望一下。看不見她的臉,但她的身影,有一點惆悵的樣子。然後,又進去了。 這季節,這天氣,陽光和風都是和煦的,誰家玻璃窗搖動了,反射出明亮的光線。然後,窗裡傳出一句歌聲,流行曲,清清楚楚的一句漢語歌詞。兩個小孩箱對一怔,就笑了:誰說樓上新房客是日本人,韓國人,明明是中國人嘛!她們想想,又一次笑了。以往的那些活潑快樂的日子,又回到眼前。蔣芽兒前後搖著身子,凳子咯吱咯吱叫著,她問秧寶寶:還記得嗎?上回罵我們的那個鴨棚裡的女人,她家棚裡的下蛋鴨毒死一大群呢,哭得要死!秧寶寶不說話,她又自顧自往下說;小小影樓裡的婚紗,叫老鼠啃了一個洞一個洞,妹囡卻說,是鏤空花,好笑不好笑?她再接著告訴秧寶形容詞,以後你要注意,陸國慎進門,是左腳先進,還是右腳先進;左腳先進生兒子,右腳先進,生囡。秧寶寶回過頭,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:我爸爸要辦到日本去讀書!蠻好。秧寶寶說了一句,轉回過去。兩人複又不說話,坐著。 太陽光漫到遠處去了,把極遠處的河倒映明瞭,極細的一條亮水,兩頭延得很長。對面蔣芽兒家的店門口,走出蔣芽兒的媽,一個身子細伶仃的女人。腦後低低地垂了個髻,穿一件紅色的羊毛衫,醒目得很,很不像個生過孩子的女人。她怕光似的,手在額下遮個涼棚,左右望著。秧寶寶想對蔣芽兒說:你媽媽在看什麼?一側臉,見蔣芽兒雙臂撐在凳面,肩頭聳得高高的,頭卻低到膝蓋上,十分氣餒的樣子,不由低頭去看她的臉。蔣芽兒抬起了臉,眼睛裡含了一包淚,說:可是,我一點不想去,我哪裡也不想去!她抽噎起來,淚水湧滿了眼眶。秧寶寶不由也抽噎了一下,她要強地扭過頭,眼前的景色已經模糊了。蔣芽兒抽噎了一囝,漸漸平靜下來,說道:我哪裡也不去。這時,她看見了媽媽,正在對面向她招手,要她回去。她跳下凳子,忽然抱了一下秧寶寶的脖頸,說:你也不要去!鬆開手,沿了陽臺跑過去,穿過客堂,下樓。不一會兒,她那難看的雞胸小身子從樓底下出現了,邁著兩條細瘦的腿,像個笨拙機敏的螳螂,跑過街面,到了她家門口,跟媽媽進去了。 在這段日子裡,還發生了一件事情。由於是間雜在這樣多的事端裡面,它的重要性,不由就被抹煞了,顯得不那麼震動。那就是,公公死了。 是節後第一天上學,張柔桑傳給她一張字條。在她們目前的關係下,用傳字條來傳達意思是比較恰當的。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,沒有什麼需要生氣的了,但是,往昔的日子還是留下了一些記憶,心情複雜,見面不如不見面。這很像是一對散夥的情人,雖然無怨無艾,但卻不堪面對。就這樣,張柔桑寫了一張字條,折成小方塊,請一名女生交給秧寶寶。這名女生是在近日裡方才與張柔桑好上的,比張柔桑矮半頭,戴一副眼鏡,已經開始自學英語,亦有著某一方面的才能。張柔桑選的朋友,必定不是等閒之輩。這也是她對秧寶寶失望的地方,夏靜穎怎麼能和蔣芽兒這樣一個平庸的人結伴呢?張柔桑的新朋友將紙條交到秧寶寶手裡,很負責地看她把紙條打開,才去向張柔桑交差。字條裡寫的就是公公的死訊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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