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 | |
四十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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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,老大的一邊一個耳朵各架了一根香煙,好像耳朵上又長了一對耳朵,就變得不那麼兇惡,而是有些滑稽。可小毛還是怕他,一動不動。秧寶寶可不管他,從船幫俯身下去,將手浸在水裡。被太陽曬暖的水滑絲絲地從指間溜了過去。因為車轅壓了船,船並不晃動,老大也沒有看他們。所以,小毛也學著去劃水了。這樣,就可感覺到船速,其實並不像看上去那麼緩慢。前邊又有一個埠頭立了人,身邊是幾壇老酒,上了船,再接著走。走過一帶寬闊的水面,忽然,耳根「刷」地靜下來,機器轟隆,鴨鳴,全都止了。前邊,兩岸相近處,柳樹幾乎攜起手來,底下是一彎石橋。周家橋到了。 此時,可聽見漿下的水聲了,嘩嘩的,一股一股,船進了岸間。有清脆的剪聲――剪螺螄的尾巴。船靠在一個埠頭,顧老師與老大交割了船錢。正在淘米的女人欠了身子,讓船上人上岸。 近午時分,岸邊木廊下,聚了幾個人,在看盆裡的活魚。顧老師帶了兩個小孩,走進一條巷子。巷子一側拉出一個涼棚,底下擺著肥皂,草紙,火柴,膠鞋一類雜物,店主在棚下捧一大碗面吃。石板路就好像用墨線勾過一般,黑是黑,白是白。有女人拎了醬油瓶迎面來,問他們找誰家。顧老師告訴她,女人「哦」了一聲繼續走自己的路。顧老師帶他們從巷口拐過去,進了又一條橫巷。巷口是個裁縫鋪,窗戶裡望進去,只見一桌面的布料,上面放了一把木尺,還有一塊滑粉,裁縫跑出去了。這條橫巷的盡頭有一扇鐵皮門,門口覆了些藤蔓植物,那老友就住在裡面。 老友其實算得上顧老師的老師,要比顧老師年長,卻不讓顧老師叫他老師,說無以為授,何以為師?顧老師就在他的名字「仲明」後加一個「公」字,為「仲明公」,表示敬意,聽起來就像一個古人。事實上呢?老友要是古人,也是個古代的種田人。他是橫寬的身板,臉形也是橫寬的。吊梢眼,平顴骨,短鼻樑,與本地人的臉不太一樣。關於這個總是,老友是做過一番研究的。他查證道,歷史上此地曾經有過北人遷徙過來。應該是元代,忽必烈打天下,蒙古人進了中原。《南村輟耕錄》裡,曾經記載過這樣一件事情。延佑年間,蒙古大官來到浙江巡察,此地的蒙古移民,訴苦說水土不服,要求安排去別處居祝因為這些移民全是叛黨,所以蒙古大官便不客氣地拒絕了。老友自稱就是這幫人的後代,並且說,凡是能從遷徙中傳下來的血脈,必是非常強壯。果然,老友他特別健碩,皮膚發出桐油的光澤,花白頭髮推得極短,顯露出巨大的頭顱,卷起來的白襯衣袖口裡,伸出的小臂,肌腱結實有力。要不是耳聾,真看不出他是七十多歲的老者。也因為耳聾,他說話就很響,那嘹亮的喉嚨,就又忒不像老人了。 就這樣,顧老師和老友吊了喉嚨敘舊,隔院聽了會以為在吵架。秧寶寶和小毛坐在一邊吃花生,喝炒米白糖茶。老友的老太在灶間炒菜。 老友家的這個院落是從大院裡隔出來的一個小偏院,另外開了門,裡面的格局就有些繞。門朝西,進去,走過一個極窄的過道,朝北拐,拐進一個低矮的門洞,頂上是誰家的屋,聽得見咚咚的腳步響。要是有興趣,踩一個凳子,仰起臉,眯眼從頂上的木板縫裡看,能看見那走路人穿的什麼鞋襪。走出去,再朝西過一個門,便見有一個小小的,三步深,五步寬的院子。院子後面,是兩間東廂房。這就是老友家的院子了。院子雖然小,花草卻很茂盛,種的最多是藤蔓植物,爬得滿壁滿牆,中間偶有一些花朵,粉紅的薔薇,粉紫的紫藤。院中央,有一個大石鼎,內外都布了綠苔,裡面養了金魚。秧寶寶和小毛,吃喝完了,就過來看金魚。小毛一直貼著秧寶寶,秧寶寶也由他去,好像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,顧老師又不管他們,就剩了這兩親人,要相依為命了。看一會兒金魚,老友的老太倒過來找他們,端了半淘籮毛豆,請他們同她一起剝毛豆,一邊給他們講了兩個故事。 第一個故事,講的是紹興人到上海,看見外國人欺負黃包車夫,飛起一腳,正踢在外國人心口窩,當場吐血,躺倒。這時候,紅頭阿三,就是印席巡捕趕到,將紹興人捉進巡捕房。巧得很,當班理事的正是一位紹興師爺,一對口音,兩人對上了,立即起了同情心,決意要放他,就問道:你可曉得三十六?紹興人一聽,就明白了,不是「三十六計,走為上計」嗎?連忙回答:三十六我曉得的。紹興師爺一拍桌子:把三十六替我喊來!立在旁邊的巡捕,以為紹興師爺是讓他去找同案犯,就讓他走了。事後,師爺反倒有理了,問那紅頭阿三:人呢?怎麼不回來了?去尋啊!這是第一個故事。第二個故事,也是講紹興人到上海,不過,這次到上海的,是一個師爺。 紹興師爺想到上海去玩玩,開開眼界,這天就去了。身穿土布長衫,腳穿布鞋,頭戴秋帽,在馬路上逛來逛去,看見了許多新奇東西,不知不覺就以了中午。來不及回親戚家中飯,就走進一片二層樓的麵館,上了二樓,挑了個雅座。一位堂倌過來問他吃什麼,他說吃碗陽春麵。堂倌本來就看他土氣,又聽他是吃陽春麵,立即趕他下去。原來有一張公告,上面寫明,吃大肉面,樓上雅座請,吃陽春麵,樓下請。紹興師爺再看一遍,發覺公告上並沒寫吃小肉面應坐何處,因此,他就搬條板凳,橫在樓梯中間坐下,聲稱來吃小肉面,把顧客全堵在樓梯兩端。不讓他堵,他就講他的道理,結果扭進了衙門。審判官也以為他的道理對,把老闆判打四十大板。從此,上海人再不敢小看紹興人了。這是第二個故事。待要講第三個故事時,老友在那邊叫道:老太婆,上酒來!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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