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 | |
四十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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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友喝了半斤黃酒,便起身離桌,到另一張臨窗的案上,鋪開了紙。顧老師曉得老友是要作畫了,也跑過去,替他研墨。小孩子本來吃飯就沒耐心,這時候就跟著過去,立在一邊看。此時,老友的臉膛紅通通的,眼睛潮亮。他從筆架上挑了一支粗筆,硯臺上一滾,將顧老師磨出來的那點墨汁全吸進去了。先停著,那墨因為濃,並不往下滴,只是將筆毫漲得發鼓。忽然,迅雷不及掩耳地,一送筆,紙上一團濃黑欲滴的墨蹟。幾乎能感覺出,老友他慢慢地運了氣,呼吸變得平緩均勻。他側著筆,用按扁的筆鋒,細細地描出一線。真想不到啊!一雙種田人的粗手,畫出這樣細緻流利的墨線。一朵荷花出水而來。老友在畫底下簽上落款,年月日,又蓋上一個鮮紅的印章。顧老師輕輕地揭起來,放到一這,這邊又鋪開一張。這一加是滿塘的荷花,角角落落都鋪滿了,千株萬株的氣象。顧老師在旁說了一句:此是盛秋之時啊!老友就說:你是懂我的。接下來的一幅,則是殘荷了。可殘相也很好,疏朗的葉梗,錯落地搭著,其間透著光。再下來,就是一池的蓮蓬了。 老友說:這幾幅算我送給令愛,開張志喜,下一回畫了,再與她拆帳。老友看看秧寶寶和小毛,又說:這兩個小人兒很乖,我一人送一隻秋蟲。說罷,動手裁下兩頁尺方,換一支小筆,平了筆鋒,在紙上扁了幾回,就出來一隻青蛙,蹲在一張荷葉上。再一張,淡淡劃了幾道,尖起筆,飛快地寫了一個字,寫畢,卻不是字,是一隻蟋蟀,在草叢裡聽動靜。將畫好的畫鋪開在床上,案上,眾人回到桌上繼續吃飯。酒再溫起,菜再熱上,吃了一時,忽有人來,問是不是有從華舍來的客人?因有一條船三時多往那裡去,要不要搭乘。本來打算乘三輪車回去的,但畢竟土路不太方便走,有船自然好,趕緊答應下了。一看,時間已是下午二時半,就加快吃喝。老友正在興頭上,新得的幾張碑拓還未給顧老師看,就留他們住一宿。顧老師說:我倒不要緊,兩個孩子第二日一個上學,一個上幼兒園,今日必得回去去。老友說:那樣,你留下,小人兒回去,就這麼定了!一想也無甚不可,於是,就催小孩子快吃。這邊,老友取來一截毛竹筒,中間的竹節已經鑿通,將畫卷起,裝進,兩頭用蠟紙蒙上,紮上細繩。老太裝了一小籃鮮菱角,再有一聽上海奶粉,又讓每個孩子手裡握一把蓮蓬,一起送他們出了門。 船已經停在埠頭下了,老大還在茶館喝茶。讓兩個小孩上船,坐好,東西安置妥了,三個大人就在岸邊說話。柳絲拖下來,直垂到水裡,婆婆娑娑的,全是影。等了一時,過來個人,穿尋常衣服,但頭髮茬子裡有幾排香眼,才曉得是個和尚。他笑嘻嘻地走近埠頭,請各位「施主」讓讓,便下石階上了船。原來這船是專送和尚去華舍邊上的王安婁做佛事的。王安婁的村民們集資造了一座廟,明日開廟門,燒頭柱香。和尚說:遠來的和尚好燒香!自己先笑了。話說著,老大走了過來。換了一個,年輕一些,也面善一些。從顧老師手裡收了船錢,下來坐到船頭,不太恭敬地用槳戳戳和尚的背脊,讓他側過身坐,不要背著他,難道不喜歡看他?於是,老大面朝船尾坐,和尚在老大腳跟前側了身子坐,再後邊是兩個小孩並排坐在船篷裡。槳一抵岸,漂走了。 這位老大很愛說話,問那和尚何方人士?在哪裡出家?師傅是誰?和尚歎息一聲:這就說來話長了。然後,和尚就說了第一個故事:和尚從小沒有父母,就不知究竟是何籍貫,只記得是比此地更南邊更溽熱的地方,有蒲扇形狀,卻要大得多的葉子的樹,還有山。小時的事他都記不清了,懵懂得中,他是走在路上,大太陽頭裡,匆匆地趕路。卻不記得要趕去哪裡,又趕去做什麼。懵懂中,他像是病了,發很高的高熱,並且臉上起了無數的水泡。然後――記憶逐漸清晰起來――他昏昏沉沉地躺在泥地上,讓泥地冰著滾燙的身子,聽見有人說:這孩子得的是天花,要死了!他也以為自己要死了,飄飄忽忽地,覺得眼前亮得很,就像住在光裡面。這時,走來一個老和尚――說到這裡,老大插嘴道:你已經快死了,怎麼還認得出人?和尚說:我要講的是一樁奇事。老大不響了,和尚再繼續說下去:走來一個老和尚,看看他,將人橫抱起,抱進一座廟裡,放在一張柴床上。然後,老和尚從一個罎子底下,摸到一隻蟾蜍,翻轉過來,,碎瓦片的刃一劃,肚子立時剖開,肚腸,血漿,咕嘟嘟朝外翻。老和尚雙手托起來,合撲在他臉上,你看――和尚抬起臉,朝老大跟前送了送――人活下來了,臉上一點疤都沒有。師傅,沒有法號,住的是無名的廟,拜的是無頭菩薩,念的是無字經。兩人都沉靜著,看船下水的粼光。岸上的機器轟鳴聲不曉得什麼時候起來了,聽久了就不覺得有聲音。 靜了一會兒,老大再問,他師傅又是何方人士,哪裡出家,師傅的師傅是誰?和尚笑了,說才能大問得好,讓他想起了師傅與他說的一個故事,於是,和尚說了第二個故事:很遠的時候,有一個江西覓寶人,漫山遍野搜尋寶物。據說,他們江西覓寶人,都是各有各的寶脈,寶脈是老祖宗密傳下來的,傳男不傳女。在傳的過程中,發生偏差也是常有的事。這個覓寶人就不曉得是否有了偏差,他跟的這條脈,特別促狹,有時鑽山,有時涉水,再有時,轉來轉去又回到原地,搞得他暈頭轉向。寶呢?並沒看見。有時候,明明覺得地貌有些徵象,挖下去,卻只挖出些土和石頭。這麼尋著,離家鄉越來越遠。盤纏用完了,身上衣也爛了,腳下鞋也破了,看上去,不像個覓寶人,倒像個乞丐。比乞丐還要糟的是,這條寶脈引他越走越荒,老早離了人煙,討飯都無處討。他只得挖嫩筍,野菜,地老鼠果腹――老大又插嘴:那麼祖訓裡有沒有說:究竟是個什麼寶呢?和尚又笑道:老大不要急,你聽我往下說。於繼續往下說――有一天,覓寶人從一個老鼠洞裡挖出一把麥種,心想,種種看吧!就辟清一塊地,挖了洞,將麥種埋下去。既然種了麥,人就不好走開了,只得劈幾棵雜樹,搭一個棚,棚小的來,只夠他一個人盤腿坐裡面。就這樣,他等著麥種出土,抽葉,拔節,揚花,結穗。一季麥熟了,他已經忘了他要去哪裡,又去做什麼,他又種下第二季麥。就這樣,他一季一季地種了下去。有一天,來了一個人,竟叫出他的名字,原來也是一個同行,從這裡覓寶覓過去。他方才想起,他原來是個覓寶人,現在呢,他還是,寶已經覓到了,就是跟前的麥田。 這回,老大不那麼滿意了,他疑惑道:那他豈不是白白地忙嗎?江西難道沒有麥子,何苦吃那麼多苦,跑那麼多路來找麥子。和尚寬容地一笑:這麥子與那麥子可不同了。老大略略領會到其中有著什麼玄機,不再聲響了。這時,華舍也到了。船穿過橋洞,讓開船隻,停在老街底下的埠頭,讓兩個小孩上了岸,船再要走一截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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