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 | |
四十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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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顧老師說他有一個老友,特別擅長畫荷花,荷葉間的風都畫得出來。倘若能有他的兩幅荷花,掛在店堂裡,壁上就有了水氣,增色許多。不過,顧老師又說,這老友脾氣孤介得很,也是遭遇所至。老友原本住在上海,在一個機關裡做文員。反右的時候,為別人抱不平了,說了幾句公道話,就定為右傾。要放在別人身上,也就認了,可他偏不。生氣辭了公職,攜家眷回到老家周家橋。夫婦倆都到前清鎮小學教書,老友又做了校長,直到退休。如今小孩都大了,出去做事了,他們老夫婦還住周家橋老宅裡,過著隱居的生活。說來,已經許多年未見,求不到畫,見一面也好的。於是,下一個星期天,女婿小季,到菜市場約了一條周家橋過來賣菜的船,顧老師帶了秧寶寶,還有小毛,一同搭船去周家橋看望老友了。 一早起,閃閃就開始打扮小毛和秧寶寶。小毛穿成一個外國的少爺:鵝黃色的毛衣,束在吊帶西裝長褲裡,一雙錚亮的皮鞋,頭戴一頂花格貝雷帽。秧寶寶頭髮打散開,發筒卷緊了用電吹風吹,放下來就有了波浪。然後從最底下掏出兩綹頭髮,各編成細細的辮子,翻出來,攏住頭髮,再合成一股,別一個大大的花綢結,穿一條西洋紅格子呢裙,齊膝的白長統牢不可破,紅皮鞋。因怕河上風冷,閃閃拿出自己一件線鉤鏤花衫,讓她罩在外面。閃閃雖然沒有說,可人人看得出來,她是不想叫那上海出身的老友以為他們鄉氣。顧老師也換了乾淨的衣服,擦亮皮鞋,頭上戴一頂米黃窄沿帆布帽。準備的禮物是一壇花雕酒,四封雲片糕,一方火腿,一個竹制的筆架和筆筒,還有顧老師的一幅字,因曉得老友是清閒淡泊的性情,寫的是一個「竹」字。李老師則叮囑兩個小孩,不可說「翻船」,「倒灶」,諸如此類叫船老大不高興的話。彼此間亦不可吵嘴鬧氣,叫外人看笑話,笑話李老師家裡出來的人沒規矩。小毛呢,要拉著姐姐的手,秧寶呢,也要曉得照應弟弟。這麼叮囑著出門去,一老二小,十分光鮮地上了路。 船是停在老街橋下的埠頭。略等一會兒,老大便到了,擔著出空的竹筐,兩個摞在一起,塞在船篷最裡面。然後,展開一張新席子,鋪在篷下,顧老師坐裡面。外面,依了顧老師的腿,坐兩個小孩,篷只遮到一半頭上,反正小孩子不怕曬。老大自己翻轉身,面對面船頭。赤腳往櫓上一踩,手裡的槳一橫,船離了埠頭。 老大看上去就像又一個公公,一個略微年輕和健壯的公公。樹根樣盤根錯節的手和腳,褐色的皮膚,眼睛在眉棱底下發光,固執地閉著嘴,小孩子都有些怕他。因此,秧寶寶和小毛都很老實。過橋洞時,和別人家船屏住,那年輕的老大搶了他的先,他罵人的話也與公公一樣:格賊娘養的賤胎!因是星期天,四鄉到華舍來的船比較多,又有兩條賣水的大船從鑒湖裡過來了,河道裡便擠擠挨挨的,出不去也進不來。有一陣子,滿河裡都是船。老大們喪氣地說:不走了,溫一壺老酒來吃!一邊說氣話,一邊還是左騰右挪,慢慢地活動了。 船上罩了一層水氣,所以,岸上的聲音,便被隔開了,聽起來嗡嗡的。那些低矮的房屋,此時坐在船上看,也需仰視著,屋簷幾乎伸到河面上來了。新洗晾的衣服,滴滴答答濺著水珠,濺到船上的客人臉上。後來船出去了,河道便開闊了一些,也不是太開闊,兩邊的岸還是近的,架上的葫蘆老了,黃了,打在一起,聲音是「空空」的。太陽高了,河面上的霧氣一下子全收起。就像從水裡面升上來的,鴨鳴陡地響了,含了一種金屬的嚓嚓聲,嘩啷啷的,遍地皆是。緊接著,遠處的機器聲就蓋了過來,是比較密集和沉悶的轟鳴,還有電夯聲,夾在裡面,打著重節拍。一時間,萬物齊鳴。陽光也亮了一成,化作千萬根金針,紮在水面上,爍爍地搖晃。船就從金針的氊子上劃了過去。這般喧嘩中,槳的嘎吱聲,依然耿耿地穿透出來,一節一節地向前走。 河道,寬一時,又窄一時,亦有船開對頭,交錯而過。是機動船,馬達轟響著,船上架著八仙桌,桌上擺了糕點,貼了喜字的大花瓶;桌下是成箱的啤酒,飲料,成盆的魚,肉;穿了新衣的男女老少分坐在前後,是一家辦事情的。船下的水清些,幾乎看得見水草,有魚在草叢間遊,伸手一撈,卻是一片塑料袋。只得又放回水中。船身搖了脾氣,老大正過臉,眉棱底下的眼睛,瞪了瞪對面兩個小孩。小毛就向秧寶寶身邊縮了縮,秧寶寶則對著老大的眼,心裡說:怕你!老大的臉又偏過去了。前邊一個埠頭上,立了一個男子,腳下放了一架車轅,等老大慢慢將船靠過去,就並力提起車轅走下臺階。然後老大立起來,兩人一人一頭,將車轅抬上船,放下,正抵著秧寶寶的腳。那人直起腰,摸出煙來敬老大,老大接過一支,夾在耳後,那人又取出一支夾在老大另一個耳後,回過頭還要敬顧老師,顧老師搖搖手謝辭了。於是那人便上岸去,船又離了埠頭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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