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四十


  要說,張柔桑長得也有些像仙女。比秧寶寶還要略高出一點,在她們這個年齡,就相當修築了。頭髮不像秧寶寶那樣厚和黑,但更長和柔順,沒有束起來編成辮子,而是散著,直垂到腰際。前邊呢,斜分開來,不留劉海,在發多一邊的額際上,別一個髮卡。說到這個髮卡,就又要說到張柔桑的才能了。這個髮卡,是最最普通的,五角錢可買一板的黑鐵絲髮卡。但是,張柔桑在髮卡朝外的卡絲上,用一色桃紅和一色翠綠的花線,編織了一道盤龍花。編餘下的花線,並不截斷,而是散著垂下來,一直垂到耳際。張柔桑的臉形,要比秧寶寶圓和扁平一些,因是太多秧寶寶這樣小小的鴨蛋臉,這裡人就認為張柔桑這樣的臉形是極美的。而且張柔桑膚色比較白,配著溫柔的大眼睛,真是一個美女啊!張柔桑走過來,女人們都要停住腳步,羡慕地看上一眼。

  張柔桑的外表是這樣柔和,性情也是柔和的,但卻並不是沒有主意。她的內心,甚至是很剛的。對於秧寶寶的無情無意,她可以原諒一次,也可以原諒第二次,但第三次,她就不再縱容了。所以,自打開學以後,秧寶寶又一次被蔣芽兒拉了過去,她再沒有向秧寶寶表示過一點的友誼。現在,秧寶寶出於功利的目的,要與張柔桑拉關係,多少是有些卑下了。當然,那是不考慮秧寶寶內心另一種感情的說法。

  就這樣,秧寶寶怎麼說都是餘著臉去和張柔桑說話的。張柔桑不卑不亢,並不給她的舊友難堪,卻也談不上對舊情有什麼顧念。她的向來很溫存的大眼睛裡,此時含有著一股嚴峻的表情,這比不理不睬更加拒人以千里之外。然而,秧寶寶其實也苦得很,一方面自尊心受著打擊,另一方面,也真正體會到張柔桑被她傷得有多曆害。她卑屈地隨在張柔桑的身後,問這問那,不顧蔣芽兒的打岔,還有拉扯。課間的十分鐘很快就過去了,她只得回到自己位子上,隔了幾排桌椅,遠遠地望一眼張柔桑。有幾次,張柔桑無意間與她的目光相遇,那目光真是怪可憐的。張柔桑裝做看不見,趕緊避了開去。放學了,秧寶寶緊跟著張柔桑出了教室,為了跟上她,在桌椅間磕碰了腿腳,也不覺著。下了樓梯,走出校門,秧寶寶追上了張柔桑,可張柔桑的步子卻快了些,將秧寶寶又拉上一點。秧寶寶小跑著追上,張柔桑再快一點,始終和她保持著五六步的距離。就這麼,一追一趕地走到向西去的新街上。

  秋日的陽光,下午三時許,已經斜下來。但因為雲層薄,空氣透爽,所以光鋪得開,均勻地明亮著。這一刻,就像早晨十點鐘的時候,只是影子掉了個方向,向東。這兩個小孩子,前一個是粉紅色的格子襯衫,套著蘋果綠色的毛線背心;後一個是紅黑白攘拼的運動衫外套,翻出淡黃碎花的襯衣領子。底下都是褲腳和膝蓋上貼著化的牛仔褲,白旅遊鞋。背上的書包壓得她們有些佝僂,脖頸一伸一伸地向前走。看那身後拖曳的影子,比她們的人長,重,遲緩,埋著心事。再拉開些距離,就能看見,在這一前一後兩個人的後邊,遠得多,至少有一百米的地方,還有個彩色的小花點。一身大朵大朵的玫瑰紫團花,也拖曳著一條佝僂的憂傷的影子,那就是蔣芽兒。

  看著張柔桑的背景下了新街,走在車轍縱橫的土路上。沿了一堵石灰白的山牆,路窄了起來,只剩下一步寬,接下去就到了一個岔道。張柔桑走上去往張墅的村路,秧寶寶也跟著也要往張墅去了,可就在這時,她看見通往沈婁的石橋上,有幾個女人前呼後喚著走過,下了石橋便往老屋的方向去了。秧寶寶不由也跟著上了石橋,這樣,就可以看見老屋了。老屋的門口,圍了一些人。秧寶寶心亂跳著,跑下橋,追上方才那幾個女人,聽見女人們笑道:公公發耿勁了!秧寶寶一氣跑到老屋跟前,繞過圍著的人,就去推院門。院門閉著,上了閂,可能還頂上了東西,一動不動。她扒著門縫喊:公公,開門,是我,夏靜穎!沒有人應。身後的人也幫著喊:秧寶回來了,開門呀!還是沒有人應。人們又笑道:公公發耿勁了!

  秧寶寶喘息著,歇下手,回身看看。門口圍著的多是莊裡的女人和孩子。其中有兩個生人,穿著鐵灰色的滌綸西裝,推著自行車,此時將自行車架在地上,自己找了塊石頭坐下來,大約已經等一時了。看起來,他們並不著急,而是笑嘻嘻的,好像感到很有趣。他們從兜裡摸出香煙,互相點了火,慢慢地吸著。其中一個,向眾人解釋說:我們並不是來抬他棺材的,只是與他宣傳火葬。眾人就朝裡喊:公公,他們要與你講講話而已!院門裡寂然無聲。人們就向來人說:公公是聾人,不一定聽得見。來人說:你說他聽不見,我們剛開口說,我們是土葬改革辦公室的,他立即將門關閉。眾人就說:那不是聽出來的,是聞味道聞出來的!大家就笑,那兩個幹部也笑。笑過了,側耳聽聽,門裡面還是沒聲音。太陽又西去一些,從門上斜過一塊。人們或坐或站,都找到了安置的地方,閒扯著,扯一陣,朝裡邊喊一聲:公公,開門!再扯一陣,喊一聲:公公,道士來了!裡面總是無聲。人們就笑。

  秧寶寶貼門站著,企圖朝裡看,可門縫緊閉,一絲空隙不留。什麼動靜也沒有,連那些腳腱強勁的雞都沉默著,傳遞出一種警惕的氣息。過一會兒,那兩人吸完一支煙,站起來,拍拍褲子後面的灰,推起自行車,故意大聲地說:不讓進算數,走了,走了,明日再來!說罷又悄悄將自行車原樣架好,屏息等著。大家曉得他們是哄公公開門,都忍著笑,等著。半天,也沒有動靜。於是,人們又哄聲笑了,兩位幹部重新坐下來。有好事的女人自發地上前,咚咚地擂著門,威嚇著:再不開門,要撬了啊!秧寶寶發起火來,奮力將那女人推開,說:撬誰的門?撬你家的門!大家又笑,笑秧寶寶原來很護家的,破屋當寶啊!就在這紛亂之時,院子裡,忽然拔起一聲吼叫,人們不由靜了一靜。這一聲吼叫,嘶啞卻高亢,有點像野獸,只有秧寶寶聽出來,公公在唱歌,唱的是:狀元嶴,有個曹阿狗,田種九畝九分九厘九毫九絲九,爹,殺豬吊酒,娘,上繃落繡,買得個婁,上種紅菱下種藕,田塍沿裡下毛豆,河勘邊裡種楊柳……隨著公公唱腔有了板眼,人們才醒過來,輕鬆地笑了。兩位幹部互相說:你會不會唱?與老頭對上一段!然後站起來,再一次拍去褲後面的灰,說:要麼去田裡看看,將他的墓處理了。於是,就有人引路,往公公的自留地裡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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