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三十九


  陸國恬先用一把寬齒扁身的大梳子,將秧寶寶的頭髮通了一通。前一日方才洗過的頭髮,散發出香波的檸檬氣味,還有小孩子的那種清甜汗氣。頭髮披在肩上,烏黑的一片,把秧寶寶的臉襯得更小了。她又低著頭,要是閃閃看見,就要說她是「六月雪」裡的竇娥了。陸國慎卻只是笑,笑出了聲。秧寶寶抬起眼睛,飛快地翻了個白眼,嘴動了動,心裡說:怕你!陸國慎更笑,卻收了聲。第二遍是用齒子較密地窄梳子,細細地通,一綹一綹地通。頭髮給通得又黑又亮,而且柔順極了。再一遍,是用滾齒的圓梳,於是,光滑的頭髮又起了一層絨頭,像罩了一面金網。這時候,秧寶寶就不像蒙冤的竇娥了,而是像外國電影裡的公主。通過三遍,陸國恬放下梳子,張開五指,伸進秧寶寶的頭髮裡,松松地往下耙,禁不住感歎道:要能換給我這頭髮,多少價錢不計的。感歎過了,就開始做新髮型。陸國恬將秧寶寶的頭髮從正中間挑開,先從後腦頂上理出三綹,一邊各一綹,中間一綹,編一股辮子。再從各邊各理一綹發,編進去,又成一股。就這麼一邊添進一綹頭髮,一邊往下編,編到底,再挽上來,從根上系一截花頭繩。於是,頸後就垂了一個結實漂亮的麻花髻,秧寶寶變成了一個時髦的小媳婦。蔣芽兒激動得顫著聲音說:夏靜穎,你真是太好看了!出於安慰的性質,陸國恬也給蔣芽兒設計了一個髮型。也是從中間分頭路,卻貼了耳後編成雙辮。為辮子粗一些,就將花頭繩辟開,編進辮子裡。這樣,蔣芽兒就有了兩條花辮子,也很活潑,就好像秧寶寶的陪嫁丫環。

  辮子編好了,陸國慎媽媽的點心也燒好了。是雞蛋面餅,不是用蔥花鹽,而是調進白糖,攤出來就有一層晶亮的糖色,黃澄澄的,上面滋出極細的油珠子。每人泡一大碗「風消」――用柴灶,鍋裡不能有一點油星,稻草燒鍋,糯米粉調成又稀又筋的漿,懸著,只在燒熱的鍋底一沾,立即殼起一層鍋巴,消薄消保掰碎後,盛在碗裡,加上白糖,滾水一沖,滋養得很。現如今,柴灶少了,會做「風消」的人也少了,小一點的孩子,都有沒聽說過的。

  小孩子都是饞甜食的,所以就吃得十分滿意。吃完點心,兩人在院子裡轉了轉。東廂房的屋簷下,有兩上老伯在方凳上擺了棋局,她們看了一會兒,看不懂,走了開去。偏院外邊的正院,比較熱鬧。有大人在罵小孩子,放了學後不回家,罵半天,只聽屋內爭著辯一句。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小孩,很危險地拿了一把菜刀,削一個南瓜。在一扇啟開的門裡,兩個與她們差不多大小的女生,很詭秘地說著話,手裡飛快地鉤著花邊。她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,等那兩個與她們招呼,可進屋去看她們手裡的花樣。那兩個卻不看她們,只顧自己熱烈地說話,翻飛著鉤針。她們只得很無趣地走開了。人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,她們在院子當中茫然地站著,卻有一個男生過來讓她們走開,說這是他的地盤,說罷拖過一張矮桌,四邊布上凳子,像是要吃晚飯的樣子,其實呢,他娘剛在淘米。

  她們慢慢退回方才的偏院,回進陸國慎的家。房間裡,那母女三人正在看嬰兒的衣服,一件一件。花絨布的小衫,和尚領,斜門襟,不用扣子,怕硌著嬰兒,而是用一條布帶子,圍在腰裡,一系。花絨布褲,則不用鬆緊帶,布帶子一系。襪子,是兩個小布袋袋,也是用兩條布帶子,一邊一系。棉衣服,也是和尚領,斜門襟,棉褲的褲腰很寬,屁股這裡特別肥,敞著襠,褲腳倒沒有口,連著兩個小棉布袋,看上去滑稽得很。陸國慎的娘說:看起來,你多是生囡,女兒打扮娘,你倒是比有喜前好看了。陸國慎說:生囡很好,我就喜歡囡,像這樣的!她用下巴朝兩個小的那邊翹翹,秧寶寶往旁邊站了站,表示和自己無關,心裡卻曉得陸國慎其實專說給她聽。

  嬰兒的衣服看過了又收起來,藏進櫃子,說等陸國慎生了,娘看女兒的時候帶去。然後將帶來出空的籃子再裝滿,一個籃子裡是一小包方才吃過的「風消」,一封芝麻核桃糕,再一個籃裡則是一條醃青魚。讓秧寶寶和蔣芽兒一人一個提著,送她們出了家門。出門時,陸國慎一手攙住蔣芽兒的手,一手去攙秧寶寶。秧寶寶不能當了人家娘的面前耍性子,就低頭換一隻手提籃子,讓過了陸國慎的手。一咱上,她都走在陸國慎和蔣芽兒半步後面,陸國慎並不回頭看她,只顧往前走。三個人前後跟著,走出老街,上了石橋,走在菜市場口上,天已有暮色了。

  經過這次出門做客,秧寶寶不能說不和陸國慎好了。人家娘的屋子去了,人家娘的東西也吃了,還讓人家的妹妹梳了頭,可是,她還是不能和陸國慎說話呢!這是為什麼?因為,因為陸國慎還沒有和她說話呢!一旦陸國慎露出與她說話的意思,她又趕緊地避開了,這又是因為什麼?因為倘若陸國慎開口說話,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事情陷入了僵局,不知道要等待一個什麼樣的契機,才能夠走出來。

  回家以後,陸國慎的肚子又大了點,裡面的小孩子也動得更多了,而且時間持續得更長。這時候,陸國慎就停下手裡的事情,望著大家,說:你們看,你們看!大家肅然地看著她衣衫下隆起的肚子,好像真能看見一個小孩子在裡面打滾。這段時間,似乎大家的夢都特別多,多是關於這個小孩子的。幾乎每天早上,都有一個人,一邊吃早飯,一邊敘述他的夢。有一個夢是說,到市場買了一條大魚,回到家,剖開魚肚子,裡面躺了個花生大的小孩子,還梳著一個抓鬏。有一個夢說到河邊洗衣服,一隻鞋掉下去,好多人幫著撈,撈上來一隻鞋大的小孩子。又有一個夢,做的是盆裡一朵海棠花開了,聽起來與小孩子無關,其實是一個重要的隱喻,它表示即將來臨的,將是個小女孩。後來,隔壁樓裡有個鄰居,過去和李老師同事的退休老師,也跑來說她做了一個夢,看見一只好看的小黃鳥,飛著,飛著,一下子飛進李老師家的窗戶。終於,這天晚上,秧寶寶也夢見這個小孩子了,這個小孩子張口就叫她,叫她「寶姐姐」,但不是像閃閃的小毛那樣,帶有諷意的,而是很親熱。然後,秧寶寶就給她梳小辮。她都能覺得出,小孩子柔軟的頭髮,在手心裡癢酥酥的。就是這麼逼真的一個夢。秧寶寶當然對誰也沒說起,她是連「陸國慎」這三個字也不提的。她暗中做了一個決定,決定要替這個乖巧的小孩子準備一件禮物,她要為她鉤一頂帽子。秧寶寶還沒來得及跟媽媽學編織活呢,蔣芽兒的媽媽也不會教蔣芽兒這些,可是有一個人會,這個人就是張柔桑。

  先前說過了,張柔桑是淑女。她從小的玩具就是毛線針,繡花針,鉤針,毛線,絲線,花線。到夏至那一日,她們張墅村裡,所有的小孩子胸前掛著的雞蛋,都套著張柔桑編織的彩線網袋,底下垂著一束穗子。有些老婆婆說,張柔桑是天上巧姐的孩子。因為每年七月七,牛郎織女在鵲橋相會,是必定要懷小孩子的,這些小孩子就散落在凡間各家。恰巧呢,張柔桑耳朵邊有一塊朱砂胎記,手指甲大小的。那些神秘的老婆婆就說:像不像,像不像一個織布梭子?就是巧姐留下的,為了想她孩子的時候,好找得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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