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四十一


  秧寶寶對了門裡喊:公公,人走了,開門!回答她的是公公激越的歌聲:楊柳高頭延扁豆,楊柳底下排蔥韭。大兒子又賣紅菱又賣藕,二兒子賣蔥韭,三兒子打藤頭,大媳婦趕市上街走,二媳婦挑水澆菜跑河頭,三媳婦劈柴掃地管灶頭……這平直的歌調裡,拼力掙著一股勁,叫秧寶寶害怕極了,她不由地挪動腳步,隨著眾人走去。人們繞過老屋,從兩座低矮的院牆之間穿過去,再順了一條田埂走一段,來到了公公的自留地。這是一塊旱地,大約有二分,種了些毛豆。因為人力不濟,毛豆長得不好。稀稀拉拉的豆柯裡邊,石塊砌了一個方坑,半邊的上方,兩片石板架成一個屋脊。這就是公公為自己造的陰穴。人們指點給兩位幹部看,兩位幹部戲謔地說:這陰穴也忒簡陋了,魂靈也關不牢的。人們便告訴道:雖然簡陋,可公公卻是用心用意,專程請了石匠來,鑿了石方,放下,接縫,才造好沒幾日,看,鑿痕新得很呢!兩位幹部說:要是新造的,就更錯了,縣裡老早立法保護耕地,廢除土葬,滿牆張貼的都是:讓得三分地,留給子孫耕。難道看不見?人們說:公家都造墳山,為何不讓給子孫耕?兩位幹部說:那是山地,不是耕地。人們就說:現在你們不是來了嗎?來得及給子孫耕的!大家還都朝後站站,看那兩人怎麼動手。

  那兩位幹部站在石穴旁邊,就有些尷尬,真要動手拆人家墳,到底是怕傷陰騭。太陽已經低到公路的路面了,有自行車在一道金光裡駛著。這邊呢,光是淡金色的,從貼地的豆河根裡淌過來,淌過石板。石板上還敷著一層薄薄的石粉,看上去很新鮮。那兩人嘴裡繼續嘀咕著,手抄在懷裡,又站了一時,就有人說:其實這還算不得陰穴,要埋了人才算呢!又有人插嘴道:難道往自家地裡栽一塊石板也要立法嗎?兩位幹部想得了提醒一般,放下手來,說:反正不能土葬!就轉過身子往回走了。大家隨在身後,又湧向了村子。秧寶寶遠遠跟著人們,走到路上,回頭看看毛豆地,地裡面的石穴,穴上的石板聚了一些落日的光,又被豆柯擋了些,閃閃爍爍的。可這會兒,天真是有些暗了。那毛豆地,以及邊上的幾塊菜地,都顯得荒。那一點光,漸漸也流散了,露出灰白的顏色。

  人們擁著兩個幹部,從田埂上走回巷道。這一次,他們沒有在老屋跟前停留,徑直走了過去。老屋的院門依然閉著,公公已經不唱了,沉寂下來。幹部的自行車丁零零地上了石橋。人們各回各的家,燕子也回巢了。這個寂寥的村莊,不期而至的一齣戲劇,落幕了。秧寶寶站在老屋跟前,遲疑地用手推了推門,門紋絲不動。她移過身,躲到牆邊一棵水杉後面,眼淚流了下來。她手扶著樹,感覺到樹皮粗糙的溫暖。這是白晝太陽留下的熱,也是樹的體溫,情意綿綿地抓撓著孩子的手心。風吹著,樹葉在很高的上方嘩響。秧寶寶輕聲哭泣著,不為別的,就為了公公,公公可憐,可憐,可憐!別人家的門裡都飄出飯菜的香,惟有老屋,沉寂著,沒一絲動靜。秧寶寶光顧自己哭著,根本不會想到,在屋前邊的空地邊上一座無人的空屋斷牆後面,也站著一個人。這個人,從頭至尾目睹了方才的一幕,此時也在哭泣。那是張柔桑。她們倆也都不知道,更遠一些,其實也不遠,就在石橋下面,婁底頭,蹲了一個她們的同學,蔣芽兒,也在哭。應該說,剛才的一幕,她看得並不清楚,可是她嗅都嗅得到這個下午的傷心的空氣。大眾們都在嬉笑著,可是,孩子們都在傷心。

  暮色降臨,將這三個哭泣的小孩子,罩在一種藍灰色的影子裡。她們身上的衣衫的諸多色彩,全調進了一種透明的顏料,變淺,變暗,沉暗中,有一層隱藏的明亮,這又使得顏色變輕盈了。在這樣的色澤中,她們變得更小,而且更輕,她們慢慢地移出各自哭泣的窩,飄一般走動起來,悄無聲息。淚痕都巴在臉上,喉嚨口不時還抽噎一下,手足有些麻軟,身子就好像不是自己的。她們散開在帶些潮氣的薄霧裡邊,彼此也看不見,離開了這個村莊。

  第二天,上課之前,張柔桑走到秧寶寶座位前,從書包裡掏出一個手絹包,打開,是一團粉紅色的開司米,還有一柄鉤針。她迅速地起了一個頭,手在秧寶寶眼皮底下翻飛一陣,立即出現一排辮子花,然後放在桌面上,走開了。只這幾下,秧寶寶已經看懂了,拾起來試著。小心地送進鉤針,繞了線,再抽出來,一股辮子花在針下顯現了。蔣芽兒依在身邊,看著她鉤。三個人都沒說話,靜靜的,然後,上課鈴響了。

  接下來的日子,秧寶寶就是鉤著這頂小帽子。總是這樣,關鍵的時刻,張柔桑就會過來指點。並不說話,只是拿起來示範情地鉤幾針,再還給徒弟。蔣芽兒呢,偎在秧寶寶旁邊,眼睛隨著鉤針,織出一朵一朵辮子花,漸漸地,有了帽子的輪廓。在這編織活裡,她們小心裡的一種痛楚,漸漸撫平了,變得十分安靜。每天放學,整理好書包,背上肩,秧寶寶就取出編織活,一邊走,一邊鉤。蔣芽兒勾著她的肩,一手替她拿著線團,看她鉤。兩人走出校門,走上校門前的新街,向東走去。街市熙攘進來,尤其菜市場口上那一段,人車都很擁擠。要放在過去,她們就要興奮起來,東躥西走的。可是現在,她們置若罔聞。難免有人撞著她們,連一聲「對不起」都沒的,她們也不去和人講理,認了。兩人專心在編織活裡,走出了鬧市口,街面寬起來,人群也疏朗許多。她們上了水泥橋,眼看教工樓就在面前了,卻過到路這邊,穿進一條狹弄,走到那二層水泥樓後面去了。

  那是蔣芽兒的新家,他們已經搬過來了。原先的家空著,等人來租賃。她們來到房子後面的空地上,現在,這裡略略打理一遍,門前鋪了大約三十平方米的水泥地坪,西北角,毛竹搭了一個棚,堆放木材,四周用竹片臨時圍了一圈籬笆。她們就在毛竹棚底下,爬到方子上坐著,繼續鉤帽子。這活兒,秧寶寶從來不在李老師家露的。太陽低下來,棚裡反倒有了光,不見那麼暗。房裡傳出來,蔣芽兒媽媽的念經聲,有些像哭,又有些像唱,總之,單調。但些時聽來,卻很靜謐。

  棚子裡終於暗下來了,蔣芽兒比她還珍愛地將線團,鉤針,織了一半的活兒,用手絹包好。手絹還是張柔桑的,散發出張柔桑的氣息,一種很像茉莉花香的氣息。收好活計,兩人依然摟著肩膀坐著,兩個小身體挨在處,汲取著對方的體溫。也是這種肌膚的親昵,使秧寶寶傾向了蔣芽兒,而張柔桑太矜持了。也不完全是這個,還有境遇的原因。秧寶寶是在寂寞的境地裡與蔣芽兒做了朋友,她就好像退回到嬰兒時期,特別需要柔情蜜意。從毛竹的棚簷底下,看得見前邊的河,河對岸的鴨棚忽然喧嘩起來,嘎嘎嘎,鴨鳴一片。原來是放鴨人回來了,趕鴨進巢呢!再過些時,兩人才起身,互相攙扶著,從方子上滑下來,穿過底層的店堂,一個望著另一個越過街面。

  蔣芽兒的爸爸的生意又做大了些,底層的店堂裡擺了裝潢小五金:門把手,鎖,合頁,絞鏈,浴缸的三通,龍頭,等等。有許多實力不如他的建材商,都在紹興,杭州,甚至上海的建材城去租攤發展了。可蔣芽兒爸爸的膽略比較小,或者說是穩當,他從沈婁做到華舍,已經馮了新世界,再要接著馮,就有些生畏,他想不出華舍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。可是,誰說得定呢?由他不由他,他的腳都在往那個世界的門檻挪呢!到時候,一步就邁了過去。人家都在說,蔣老闆是臥虎藏龍!

  蔣芽兒家原先的教工樓底層的房屋空下了,已經有人來看過。有一家是要開錫箔紙紮店,又有一家要開小百貨,但總歸顧慮這裡的地勢,是在鎮子的尾上,怕人不來。雖然有蔣老闆的例子,可那是蔣老闆,誰敢說自己就是第二個蔣老闆?所以,那房子暫還空著。不久,又有第三家主顧動它的腦筋了,這就是樓上李老師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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