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三十八


  總之,有蔣芽兒在,秧寶寶和陸國慎多少是自然了一點。這就是陸國慎力排眾議,歡迎蔣芽兒的原因。甚至有一次,她們三人還一起去了陸國慎的娘家。快過中秋了,李老師紮了兩盒月餅,一包梨子,還有蜂皇漿,人參含片,讓閃閃陪著送到陸國慎娘家。陸國慎卻說不要閃閃陪,她有人陪。李老師問是誰,閃閃說:誰?春香和秋香。春香和秋香都是古戲中常有的小丫環的名字,秧寶寶心裡很明白,曉得是指誰。果然,第二天,放學回來,陸國慎就對蔣芽兒說:陪我送一趟東西去。蔣芽兒問秧寶寶:去不去?秧寶寶不說話,蔣芽兒本來想去,就慫恿道:去呀!去呀!陸國慎已經將東西放在她倆跟前,自己提一個小包在前邊走了,兩人來不及商量,只得一人提一件追著下樓去。

  陸國慎的身子很沉了,穿一條肥大的男式褲子,上面的襯衣很短地撅著。準確性長了,在腦後紮一個刷把,也是撅著。這麼樣不勻稱,可是一點不難看,因為她神情安詳。她不慌不忙,一步一步走著,所以,雖然身子笨,速度卻也不慢。走到熙攘的橋頭,讓人讓車還相當靈活。倒是蔣芽兒手裡的籃子撞翻了,梨子一個一個從橋上滾下去。兩個孩子追著拾梨,因為梨大,一次只能拾一個,要想再拾一個,第一個就又滾落了。陸國慎就站在橋頭看著笑,臉紅撲撲的,笑成一朵荷花。

  陸國慎的家,住在老街裡的丁字巷,是這鎮子的老居民。父親原是鎮上供銷社的一個保管員,在陸國慎很小的時候就病故了,留下寡妻,一兒二女。陸國慎排第二,上有哥哥,下有妹妹,是家中比較頂用的那一個。人還沒有柴灶高,就會登了小板凳燒飯。第一遍鍋開,舀出米湯來,拌在糠裡,給豬吃。那時候,家裡還喂了一頭豬。再下一遍水,等水幹了,便鋪上一層蔬菜,蓋上鍋蓋燜。飯熟了,菜也燜爛了,調上醬麻油,作下飯。如今,李老師家飯桌上這一路熱拌菜,就是這樣來的。偶然,父親生前供職過的供銷社,以極便宜的價格,賣給她們兩斤手指頭粗的小魚,陸國慎就要開油鍋了。劃進鍋小半勺油,暴醃過的小魚煎得兩面焦,再放上辣椒絲,醬油醋,大大地翻炒幾下,一碗魚可供全家人做三天的下飯。陸國慎還會做蝦醬。大兩歲的哥哥跟了小夥伴到塘裡去捉蝦,半天下來也能捉一小碗,比縫衣針大不了多少。陸國慎帶了妹妹一起,一隻一隻剪去須,洗淨泥,鍋裡放少點油,將蝦炒紅,然後放豆瓣醬、蔥、姜、水,煮!蘸饅頭吃最好。說到饅頭,陸國慎也做過,不用酵粉,到街上茶館去,要來切饅頭留在面案上的面渣,裡面不就有酵粉的成分了?和進麵團,揉筋,捂在草窠裡,蓋上家中所有的棉被,半天過後,面也小發起來。

  丁字巷是一條老巷,台門裡邊,院子的青磚地,長滿了綠苔。窗戶上的木格子,本來雕著花,現在多半是朽了,斷了木條。二樓的板壁牆,洇了水跡,一條一條的發了黑。屋頂好象承不住瓦了,低低地貨下來,遮住了二樓的窗楣。要不是院裡的幾棵樹,樹之間扯著晾衣繩上,五顏六色的衣衫,牆角下一周盆花,有的開,有的謝,花事挺繁忙的樣子,那麼這院子就真要顯出頹敗了。這裡住的人家多,院裡的結構又很曲折,門裡有門,天外有天。本以為就這麼個院子,可是,從朝南正屋和東廂房之間的狹道走過去,竟又是一個院落,也有樹,有地磚,有人家。走進低樓門裡,一條走廊過去,又是一處院藻,不僅有樹,有盆花,還有一眼井。小孩子玩捉迷藏最好了。還有,說鬼怪故事也最好,要把這些人家遷走,直接就可以演《聊齋》。可有這些人家在,就不同,人氣鼎沸得很。柴火氣,煤煙氣,飯餿氣,魚肉腥氣,小孩子的尿臊氣,都夯進板壁縫,磚瓦縫裡去了。

  陸國慎的家,住一側偏院裡的西廂房,上下兩間。樓梯,在迎門的地方,沒有扶手。本來大約是油漆過的,現在已退成白木顏色,中間留下一行凹下的腳櫻陸國慎的哥哥在柯橋工作,家安在那邊。妹妹還未出嫁,在鎮上的農業銀行工作,幾乎踩著她們腳後跟進了門。她騎一架鮮紅的山地車,頭髮燙成很細的一曲一曲,直抵腰際。高腰牛仔褲的側邊繡著花,在腳踝這裡開個衩。裡面一件粉紅短T恤,外面再罩一件白色鏤空的線織衫。要不是親眼看見,她踩著尖細的高跟鞋,噔噔噔地上了木梯子,你無論如何不能相信,這樣的老舊的雜院裡,竟住了一位摩登女郎。她的鵝蛋臉形,其實與陸國慎還是像的,可是因為搽了粉,變得白而且平,就又不像了。

  姐妹相見,先是彼此調侃,一個說一個像大肚羅漢,一個說一個是妖精,然後一個就要去摸另一個的肚子。母親這時則插了進來,不讓小的接近大的,生怕小的高跟鞋一蹩,撞到大的身上,動了胎氣。這兩個又非要挨著不可,撕扯一陣,終於,雙雙在床沿坐定,肩挨著肩。這是一張舊床,有帳屏,張了一頂藍印花布帳,一邊一幅挽起來,底下坐了兩個大姑娘。從小在這張大床上拱媽媽的被窩,頭並頭說話,一處長大。現在,一個要做母親了,另一個也到待嫁年齡。別看那小的是摩登的裝束,內心還是循著一代一代的古訓,從小孩子到大孩子,從小姑娘到大姑娘,一節節地走過來。

  這兩個坐在床沿,看著面前的那兩個,此時,她們拘束地坐在方桌一邊,做客人的樣子。妹妹陸國恬早聽說過有秧寶寶這人,便問:誰是那乖寶?陸國慎不響,只是看著秧寶寶笑。秧寶寶怕陸國慎與她說話,紅著臉低下頭,蔣芽兒則回過頭,下巴迅速朝她同學一點,陸國恬明白了。她端詳一陣秧寶寶,說:我替你梳個頭,這樣好的頭髮,多難得。蔣芽兒立即站起來,替秧寶寶解辮子,秧寶寶略掙扎一下,就不敢動了。妹妹起身從床旁邊橫放的一張三屜桌裡,找了一段尼龍彩繩,又拿了幾把各樣的梳子,走過來。這時,蔣芽兒已經將秧寶寶的頭髮打散,讓在了一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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