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三十七


  就這樣,局面轉過來了,變得秧寶寶和閃閃說話,和陸國慎不說話。雖然是不說話,可秧寶寶卻時時感覺到陸國慎在常洗乾淨,疊好了,端端正正放在她枕頭的衣服上,有陸國慎手上的防護霜的氣味;飯桌上的幾種菜,是陸國慎特有的風格,比如,豇豆也好,茭白也好,茄子也好,南瓜也好,北瓜也好,一律上鍋蒸熟,再澆上醬麻油或者腐乳汁;晚飯以後,新聞聯播時候,家裡人都在,七嘴八舌地說話,其中又多了陸國慎的聲音進來,就起了中和的作用,變得均衡了;以前不覺得,現在還發現,陸國慎喜歡點衛生香,點一種檀香味的盤香,所以,家中就又有了一種陸國慎的氣味,檀香味。陸國慎雖然不像閃閃那麼活潑有趣,但她卻有著一股滲透性的影響力,在她周圍,佈滿著她的空氣。

  秧寶寶在這樣的空氣裡,變得安靜了,她甚至變得稍稍有那麼一點戀家。放了學後,在外面逗留的時間明顯地短了。晚上呢,當然,早已經不出去了,就坐在客堂間的方桌上寫作業。雖然房間裡聚著人,又開著電視,但她心裡是安靜的。在這個人口比較多,作風也比較散漫的家庭裡,剛來的人會覺得有點鬧和亂,其實,內裡,則有著一種特別的安寧。生活和人性都是穩定,知足,平和,時間久了,便會感受到這一點。秧寶寶在家的時間多了,和蔣芽兒在一起的時間就少了,蔣芽兒極力地挽留她:夏靜穎,我們一起去街裡邊看娶親吧,送新娘的奧迪車已經停在街口,小小影樓的攝像師也要去拍片子呢!秧寶寶簡短地回答一句:不想看。返身上了樓梯,臨進門,又回過頭看看,蔣芽兒仰著臉也看著她。心一硬,就進了門。此時,比平時回家的時間至少早了一個小時。星期六和星期天,秧寶寶也呆在家裡了,因為,這兩天,陸國慎不上班,全天在家。蔣芽兒在樓下喊,秧寶寶伸出頭去,亦是簡短的一句回辭:不想去。

  但是,蔣芽兒不是張柔桑,張柔桑是淑女,蔣芽兒則是一種動物,憑了本能行動。在樓底喊不下來秧寶寶,她就走上樓去,敲李老師家的門。開門的人是閃閃,她回頭朝房間裡說:小九妹,同窗好友叫你來了。秧寶寶早從閃閃身後面看見蔣芽兒,心裡一驚。她曉得閃閃她們都不太贊成她和蔣芽兒玩的,果然,閃閃說出這樣帶刺的話,把她比做小九妹祝英台,蔣芽兒自然是梁山伯了。她本來並不想去的,這麼一激,她倒決定去了。可是,就在這時,陸國慎卻走過去,向蔣芽兒招招手,蔣芽兒進來了。

  一家人都圍在桌邊,看李老師做魚圓。一條一斤二兩重的花鰱,去頭,去尾,去鰭,剖開,快刀剔去骨頭,然後斜過刀鋒,將魚肉從魚皮上刮下,刮到碗裡,再放進細鹽,用一雙竹筷使勁攪,攪到魚肉起絨,起黏。攪的過程大約需要五十分鐘,要格外的耐心。每個人都參加了這個程序的勞動,一隻大碗圍了桌子傳著。一個人攪到手酸,就傳給下一個。這時,蔣芽兒便也擠了進去。為討在座的人們喜歡,她攪得特別賣力,遲遲不願交班。終於,魚肉被攪得細嫩,光潔,柔軟,富有彈性,李老師宣佈可以停止了。盛來一盆清水,用調羹挖一球魚絨,放進水中,調羹一抽,一個潔白的魚圓漂在了水面上。

  魚圓做好了,也到了燒飯的時間,蔣芽兒便起身告辭了。彎腰換鞋的時候,顛倒著視線,找到秧寶寶的眼睛,迅速地眨了眨眼睛,然後走出門去。這一次造訪時間雖然不長,可卻是一個開端,從此,蔣芽兒就經常地敲開李老師家的門,與秧寶寶一起坐在客堂間裡做作業,看電視,玩。李老師家的人,多是對她印象一般,覺得她嘴碎,話多,小小的腦袋裡,不曉得塞了多少亂工八糟的東西,荒誕不經。舉一個例子來說:蔣芽兒給她們講了一個故事,關於新昌的大佛。一晚做了一個夢,夢見某處一座高裡,有一座大石佛,向他祈求,修復它的斷手。大老闆醒過來之後,立志要找到這座大佛,於是他開始了周遊世界的尋找。足找了有三年之久,終於在新昌發現一處寺廟,與夢中情形完全相符。背有奇岩怪石,面臨幽谷,古楓香數株,銀杏一棵,佛亦是石佛,亦是有一隻斷臂。大老闆大喜,不想此生有這等佛緣。話分兩頭,一日,新昌大佛寺忽來一遠道香客,要見廟中主持,見面就奉上一包金條,說受人之托,為大佛修復斷臂。主持問施主甚名誰,家居何處仙方,來人概不答覆,只說倘若金條用完,大佛還未修畢,自會有人再送金條來此。果然,大佛修到中途,金條殆盡之時,又有一香客來到,奉上金條。前後共有三回,大佛終於修葺完畢。

  再舉一個例子:蔣芽兒給她們講的第二個故事,也是關於大佛。不過,這一回的大佛是在長江三角洲的一個島――崇明島上。也是在遙遠的東南亞,一個大老闆,送了一尊緬玉的大佛給崇明島。高有三米七,玉身中數處隱有紅寶石,藍寶石,入夜,便通體晶瑩發光。島民們甚為珍愛,專門修一座玉佛樓,度身定做,歷時長達三年。請佛上樓那一日,天上忽然騰出一條龍形雲帶,從東貫西。在場眾僧俗均目睹,有好事者,特地攝下此景,因此,有照片為證。

  大家點著頭,問:可是,有誰是親眼看見的嗎?蔣芽兒說:有,同我媽媽一起念經的一個老婆婆的在上海的親戚。哦,是這樣啊!人們說,不再與她爭辯,懷疑的神情卻顯而易見,尤其是閃閃,馬上就要笑出來了。在這個受著實證主義教育的科學文明家庭裡,蔣芽兒的故事引起的,就是滑稽的效果。秧寶寶為她的朋友感到不好意思,想阻止她繼續往下說,可是,誰能夠阻止蔣芽兒呢?她簡直是狂熱地,眼睛放光,臉形都變了,變得更加削瘦,鼻翼翕動著,就像一種鼠類,機敏地生活在地底下的阡陌裡。於是,她又說了第三個故事。

  說的是在上海,某戶人家,生有一子,三四歲時,隨鄰人去廟裡還玩耍。小子忽奔到一羅漢面前,親昵抱住,言:這就是我!旁人一看,果然極為相似。小子又歷數金剛,羅漢,一一說出姓名來歷,顯見得是佛的弟子。現在,有許多老闆,爭著供養小子,還專為他修了佛堂呢!

  人們沒有耐心聽她胡說,各做積壓自的事情去了,只有陸國慎,還敷衍著她。陸國慎覺得蔣芽兒雖然糊塗,卻也十分有趣。再有一層,因這是秧寶寶的朋友,就更要認真對待了。當然,她也是秧寶寶的朋友,但她們這一對朋友出了點兒問題,關係有些窘迫,處在一個困難的時期。現在,有了蔣芽兒在場,她就可以通過蔣芽兒向秧寶寶傳遞些意思。比如說,她送過來兩個柿子,說:蔣芽兒,你吃柿子。那麼,自然是,蔣芽兒一個,秧寶寶一個。比如說,她支使蔣芽兒說:撿撿米裡的石子和蟲。再比如,陸國慎問蔣芽兒學校裡的事情,蔣芽兒一邊說,一邊就要徵求秧寶寶的意見:是不是,夏靜穎?秧寶寶只得說是,或者不是。這樣,她們坐在一起聊天,別人以為她們三個都是很好的朋友,其實呢,其中有兩個是不說話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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