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 | |
三十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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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來和上回搭船看菩薩戲走同一條路。從鎮碑底下走過,這時間,鎮碑底下竟坐了一個人,背著身。以為是黃久香,結果當然不是。回過頭看她們,大約也在想,這大中午的,她們去哪裡?走過塘,塘裡積了水草,只在塘心露出一小塊水面。沒有人,卻遺留了一雙綠色的塑料拖鞋,好像過會兒就會來人似的。然後轉進一條寬巷,那寬巷裡的凹進去的一處院子,院子裡有太湖石,石凳石桌,蓮花瓣立燈,碎花石子拼成圖案的甬道,甬道延向高臺階,臺階上的五層樓房,就是她們要做客的人家。這一回,大狼狗沒有叫,而且,院門開著。她們走進去,上了臺階,底下的兩扇玻璃門也開著。門裡地面上橫七豎八放了一堆鞋,於是,她們也把鞋脫了,赤腳站在大理石上,腳心一陣沁涼。迎面一彎樓梯,也是大理石的,柚木的扶手上,嵌著金線。門廳的左手,是飯廳,長形的大餐桌上,正開著飯,坐了一圈人。她們顯然是到早了,一個燒飯女人引她們到右手的客堂坐著。這一間客堂的四周,放了紅木沙發椅,又深又寬,後背很高。面前的紅木長幾中間,嵌了大理石,描著彩色的花鳥。壁上一面掛了字畫,一面掛了錦旗,獎狀,再一面是彩色照片,照片上蔣芽兒爸爸的那個同學,一個矮壯的黑臉男人,笑著與各種人物握手,舉杯,合影。 這兩個人懸空了腳坐在沙發上,聽那邊飯碴裡的喧嚷聲。鐘打了兩下,兩點了,卻沒有散度的跡象,而且,還唱起了歌。電子琴打著節拍,音響震出嗡嗡的顫章,反有些模糊。唱歌的人大多合不上拍點,音也不准,但卻唱得很投入,堅持把一首歌唱到底。所有的人都是唱同一支歌,就是《九九女兒紅》,唱到副歌的段落,一律上來情緒,反反復複,越唱聲越高,聽的人就拍手。在循環往復的「九九女兒紅」裡,鐘又打了三點。進來一個小男孩。坐在她們對面,其實是認識的,就住在菜市場過來一些的新街口上,家裡開日用百貨小店,到天黑就在櫃檯上擺出電視機的那個老闆的小孩。但是在這裡碰到,大家都做著姿態,很嚴肅地坐著,誰也不說話。 終於,一陣哄笑中,音響戛然而止。可是,立刻又換上另一支歌曲:《留住你的根》。這一回,是合唱,將這一支委婉的歌,唱得頗為雄壯。只不過還是音不准,節拍又不在一起。唱了三遍,又是一陣嘩啦啦的掌聲,然後,一陣桌椅的碰響,散席了。一個個面紅耳赤的人魚貫走出,並沒有穿出門,而是向裡去,上了樓。樓梯上啪啪一陣腳底板響直響到他們坐的客堂的天花板上,再接著,便傳下來嘩嘩的洗牌聲,牌局開了。幾個女人進出著飯廳,端出無數杯碗盤碟。又過一會兒,那個燒飯女人過來了,讓他們再等一時,老闆的兒子在睡午覺。好像怕他們吵似的,走時還將門帶上了。 他們三個被關在房裡,面面相覷。首先是那後來的,動了一動。因是男孩,又小一點,不像她們有耐心,已經坐不住了。他反過身,跪在大沙發上,用膝蓋挪著,欣賞壁上的字畫,照片。她們便也站起來,看牆上的物件。三人繞著客堂看一周,念著錦旗獎狀上的字樣。待到要念字畫上的,就念不准了。尤其是那小孩,不管認不認得,一徑地念,這兩個大的就笑。於是他便得意起來,更加胡念一氣,她們更笑。三個人憋了這半天,實在悶得很,此時就有此放縱,一個勁地瘋笑。反正也沒人理會他們。忽然,其中一個從窗裡發現有人進了院子,招呼那兩個一起來看,竟是抄書郎!他依然黑衣黑褲,戴著墨鏡,臉上卻露著微笑,顯得很謙虛。他手裡提了無數大盒小盒,盒上燙了金字,系了紅綢帶。其中有一個格外大的圓盒,四周是粉紅的玫瑰花樣,頂上是透明的塑料蓋,可看見裡面蛋糕上的奶油裱花。還有一籃鮮花,每朵都是用彩色玻璃紙包裹著。這些東西,莫說是華舍,就是柯橋,紹興都未必見著。這些寶貝東西擠在他膝邊,腳都邁不開了。他磕磕碰碰走過彩石甬道,上了臺階。然後就聽見他顫顫地叫:有人嗎?等他放下東西,讓燒飯女人送出門外,走過甬道,將要出院門的時候,屋裡這三個約齊了一同喊:抄―書―郎!抄書郎回頭看看,什麼也沒見著,笑笑,走了。窗下伏著的這三個,早已笑得渾身打抖,爬不起來了。趣就在了窗戶外面。爬在沙發椅上,等著還會有什麼奇跡發生。太陽斜過了一半院子,果然又來了人。拉著車,車篷上寫著「柯橋礦泉水」,車停在院門口,然後,一桶一桶往裡送,送了足有二十桶,車子大約也空了,才慢慢地騎著走了。之後,便沒人來了。於是,三個人對窗外的戲劇也沒了耐心。又呆坐一時,那小孩突然站起身,推開門,出去了。這兩個跟在後邊,見他飛快地跑到門廳裡撿了自己的鞋,拎在手裡,向樓梯後面跑去。她們也跟著撿了自己的鞋,跑過去。樓梯後面有一條過道,通灶間。她們隨了她小孩,赤腳跑進灶間,從巨大的燒柴灶前跑過去,直跑出了後門。一股潮濕的水氣撲面而來。 門外是河,河面較寬,專砌了一個埠頭,燒飯女人們都在河邊淘洗,與柳陰下的廚子調笑著,沒有注意這三個孩子跑來。他們沿了河跑去,小孩子一眨眼沒了影,剩下她們兩個。蔣芽兒早不耐煩她的長裙了,脫下來拎在手裡,只穿一條花短褲,太陽傘夾在胳肢窩下。各人手裡都還提著鞋,沿河找好下腳的地方涮洗。爽潔的陽光下,空氣是清澈的,所以,其中的氣味就清晰可辨。青草,泥土,抽穗的稻穀,水氣中含有的家禽糞便和油脂,連小蟲子的分泌物都可嗅見,就是那種在鼻子與口腔之間的部位,有些觸癢的,像吞一口煙似的氣味。 暑假過去了,坐回在教室裡,至少有一個上午,大家保持著嚴肅。在那曬得格外黑的皮膚底下,各自藏著一些成長的秘密,使彼此變得生分了。可是,很愉地,那些朝夕相處的日子又回來了,接著續上了。嬉戲,吵嘴,小心眼兒,背地裡使壞,重歸於好,密密匝匝地刻在讀書的時間表上,這時候,又往下刻著筆劃。這不,到了下半天,他們又擠簇在一起,各樣的事都生出來了。就說夏靜穎,蔣芽兒,張柔桑這三位吧!張柔桑先還以為老朋友回到了身邊,歡歡喜喜地迎上前去,不料新知己也來了,三人兩面撞個正著,局面頓時尷尬起來。小孩子的要好,是有些像情愛一樣,很講專一,甚至比情愛還嚴格,一點苟且不得。張柔桑目光嚴厲地看著秧寶寶,秧寶寶自知有錯,不由從蔣芽兒身邊站開一點,蔣芽兒卻機敏地逼了過去。三人都不說話,站了一會兒,鈴響了,各自回到位子上。張柔桑直著身子,目光直視,再不看她那負心的朋友一眼。秧寶寶低著頭,只看桌面上的一塊墨水斑跡。蔣芽兒的眼睛卻從這兩人身上移來移去。蔣芽兒的嗅覺又起作用了,她嗅出些危險的徵兆,於是立即做出反應。下課鈴一響,她過去就坐到秧寶寶身邊,手臂彎過去,勾住秧寶寶的頸脖。張柔桑停了停,然後起身離開了教室,一場爭鬥在無聲中分出勝負,結束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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