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三十二


  公公走進穿廊,去灶間燒飯,看見後院,荒到了底。倒伏的豆架瓜棚間,生長出一種帶絨頭的草,齊刷刷地一片透亮。

  開學的前一天,蔣芽兒從外婆家回來了。一來就站在陽臺下面喊「夏靜穎」。秧寶寶伸出頭去,兩個人一上一下地對視了一陣,有些陌生。雙方多少改了樣子,高,黑,而且瘦。臉形似也變了。秧寶寶的臉長了些,下巴頜尖尖的。蔣芽兒的臉更小了,大約因為肩膀闊出了些。兩人的眼神都有著一點落寞的表情,好像積壓自經歷了什麼,無法溝通。停了一會兒,秧寶寶縮回頭,很快,兩人在樓底下,面對面站著了。

  停了一時,蔣芽兒說:方才看見李老師了。秧寶寶說:是呀?蔣芽兒又說:李老師說你在家,我就喊你來了。秧寶寶「哦」了一聲,沒話了。兩人又冷了一會兒場,到底是蔣芽兒,像動物一樣靈敏善變,她忽然笑了露出尖細的牙齒,拉住秧寶寶的手:走呀!兩人一拉住手,隔閡便沒了。那些分離的日子,倏忽過去。她們穿過街面,從「江南樓」旁邊的狹道穿過去,一咱咯咯笑著,驚得一些雞和貓都四下亂躥。鋏弄另一頭,那幢二層水泥房的後邊,是一片空地,約有一畝地大。原先是一塊稻田,現在廢了耕,用鐵絲圈了起來。蔣芽兒拉著秧寶寶從鐵絲底下一鑽,進去了。麥茬硌著腳底,還有些野草,劃破了她們的腳踝。空地的上空,飛揚著魄塑料袋,在風中鼓蕩。她們在空地中央停下來,喘著氣,笑著,直不起腰來,好幾次,險些兒被地下的麥茬或者草根絆倒,又互相拉扯著不讓倒下。最終,兩人抱成一團,站穩了。

  她們互相抱著對方的身子,嗅到了對方的氣味:肥皂的氣味裡夾著太陽和乾草的氣味,就像某一種特別的植物,沒有開出花來,所以不是香,而是苦澀澀的,但卻很清潔。她們抱著站了一會兒,然後各自鬆開一隻手臂,另一隻手臂互相勾著頸脖。蔣芽兒說:這是我們家的。她那只空著的手,對著前面的水泥樓房,劃了一周,將空地也劃了進去:我爸爸都買下來了。由於空地上什麼也沒有種,就顯得比實際面積更大,兩個小孩子站在中間,則分外的校她們站了一會兒,就勾著頸脖往水泥樓房走去。房子的門鎖著,舊房主還沒有將東西遷走。她們蹬著臺階從窗戶往裡看。所有的窗戶都從裡面釘上了木板,顯然是遭過了盜賊,才這麼封死的。房裡很暗。兩人看了一會兒,漸漸適應了,才看得見。裡面只是堆著一些雜物,在家具交錯的腿之間,張著一面大網,一隻巨大的蜘蛛,正辛勤地吐著一根長絲,蕩著,蕩著,向對面另一隻家具腿上蕩過去。蕩了幾次也沒夠到,可它卻很耐心,歇了一會兒,再蕩啊蕩的。木板後面照射進來的一點光線,穿過家具堆,落在絲上一點,一點。看上去,那絲是斷斷續續,又像是一串極細的珠子,在空中滑來滑去。

  兩人頭並頭,屏住呼吸,看那大蜘蛛在絲上蕩秋千。那大蜘蛛顯然比她們瀟灑,似乎不是夠不著,而是不著急,還蕩出了花樣。那細珠子就一會兒彎一會兒直。最後,終於,大蜘蛛登上了家具腿,大網又拉出一根經線。兩人都吐出一口氣,轉過眼睛互相看看。由於在暗裡看久了,回到陽光下,看出去,兩人的臉都花了,有無數光班在遊動。她們手拉手跳下臺階,讓那大蜘蛛在它的樂園裡玩耍。

  走出空地的路上,蔣芽兒不停地彎下腰,拾地上的易拉罐,汽水瓶,塑料袋。廢棄久了,這空地自然就成了垃圾常秧寶寶也幫她一起拾,拾了放進一個較大的塑料袋裡,很快就裝滿了,一人扯著一角,提出空地。看看,空場上的垃圾並沒覺得減少,便又回去拾。這樣來回拾了五六袋,才覺得乾淨了些。太陽也到了正午,兩人都熱得不行,汗流滿面,收了手。兩人跑過空場後面的稻田,繞過幾間房子,來到河邊,下到埠頭洗手。河對岸是個鴨棚,鴨子聽到有動靜,一迭聲地叫起來,幾乎將棚頂掀翻。蔣芽兒火了,拾了河岸的爛泥,朝鴨棚扔過去,嘴裡喊:怕你!怕你!鴨叫得更烈了,帶動一百米外另一戶鴨棚也騷動起來。終於,鴨主出來了,一個女人橫著竹竿子,朝她們喊著。隔了河,又有風,再加上鴨叫,聽不見她說什麼,只看見竹竿的梢對她一揚一揚,女人耳朵上的金墜子一晃一晃。她們便也不怕,對了她喊:碰你鴨子了嗎?你看見嗎?有證據嗎?女人也聽不見她們的話。雙方就這麼無聲地喊了一陣。鴨子大約曉得沒什麼事了,倒安靜下來,女人退了進去,她們也離了河岸。

  分手的時候,她們很熱切地道著再見,約好下午碰頭的時間。然後,蔣芽兒一閃身,消失在她家黑洞洞的店鋪裡面,秧寶寶三步兩步蹬上樓梯。她這時方才發覺,她度過了一個多麼漫長難挨的暑假啊!那些烈日下的午後,一切都靜止著,白日夢似的。好了,現在蔣芽兒回來了,它們就又活過來。蔣芽兒真是一個精靈啊!她像一隻鼴鼠穿行地下一樣,穿行在這個又老又新的小鎮子裡,什麼動靜都逃不過她靈敏的嗅覺。她離去這一段日子,再回來,又有許多新發現。嗅嗅空氣,氣味大不相同。只這一上午時間,秧寶寶已經把張柔桑的友誼忘在了腦後,她們差不多已經重續舊緣,又要變成好朋友了。可是,誰知道蔣芽兒會這時候回來呢?

  吃罷午飯,蔣芽兒果然在底下叫了。秧寶寶左下樓,見蔣芽兒換了裝束。穿一條白色鑲花邊的長裙,直垂腳踝,上身是一件血牙紅的無袖短衫,手中撐一把粉紅碎花的太陽桑但這些並沒有把她變成一個淑女,反而有些滑稽,就像剪紙畫老鼠娶親中的那個新娘。秧寶寶驚異得很,問她要去哪裡?做什麼?蔣芽兒挽住秧寶寶的手臂,拉她到傘下。傘下透明的陰地裡,蔣芽兒的眼睛爍爍發光。她說她爸爸的一個同學,也是老闆,兒子過生日,找些小朋友去玩,她們一起去吧!秧寶寶不曾想蔣芽兒出了這麼一出節目,站住腳,說:我又不認識他兒子,我不去了。蔣芽兒卻不放她,定要她去。秧寶寶還是不依,蔣芽兒也執意不放她。兩人僵持一回,又撕扯一回,最後,蔣芽兒洩氣說;我也不去了!說罷收起了桑這時秧寶寶才看清,蔣芽兒的臉搽了胭脂,開始還以為是傘上的花映上去的。秧寶寶心一軟,讓步了。蔣芽兒欣喜地打開傘,地面立刻投上一團花影,兩人擠進花影中,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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