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三十一


  院裡的人積壓自忙碌著,道士給每人發一支煙,打過照面。他很識理地沒有去坐那張沙發坯子,而是拉張矮板凳坐下了。他嘴碎地問東問西,並不在意沒有人回答他。而這三個寡言的人,其實也喜歡有人聒噪出些聲音,手下的活更起勁了。道士將院中的事物問過一遍,就說起自己的見聞。像他這樣,從十四歲起,先是跟了師傅,然後獨自單幹,走村串鄉做道場,見識自然很廣。鈕木匠破天荒地插了一句話:你至今為多少人送過終?道士伸出手來:扳指頭算好了,十四歲開始,到如今六十一,總共四十七年;每年三百六十五日,平均每兩天一場,你說有多少?鈕木匠不由一笑。凡不常笑的人,一旦笑了,總是很好看,一下子變成了個孩子。那小工就說:牛皮是不是太大?腳頭走得到的這塊地場,兩天就有一個走?道士認真道:何止是腳頭走得到嗎?還有行車走船的呢!石門,烏鎮,南潯,都去過,不是自吹,我是有一定名氣的。小工還想說話,叫鈕木匠用眼睛喝住了,讓他扶好料,開鋸。

  道士坐了一個時辰,起身告辭了。走時,一人發一張名片,上面寫著:「紹興正宗吹打道士」,底下是呼機號。小工趁機又說話了:你一個如何吹打?還要念呢!道士就笑了:小弟弟,這你就外行了,有說法講,有理不在聲高;有說法講,內行看門道,外行看熱鬧;不是要人多,家什多,又不是打架,而是要有板眼,有規矩。不是自吹,我一個自吹,自打,自念,比一個管樂隊還要有氣氛。不相信,什麼時候來參見!最後一句話,道士的眼睛是看著公公說的。小工說:我曉得你在何處吹打?道士推起自行車說:打我呼機好了!上了車,走了。

  經他攪擾一陣,院子裡生出一股興奮的空氣,影響了終日。被饒舌的道士帶的,收工後,兩杯滾熱的黃酒下肚,就扯出些話頭來。公公問鈕木匠,手藝從何處受傳?答是他爹爹。他爹爹自小跟了一個東陽師傅,粗細木工都來得,最聞名的是做眠床。一加眠床,有三進,第一進門廳,第二進妝漱,第三進才是床。不用一根釘,絕是榫頭。四邊穹頂全是雕花,不用螺鈿。圖樣有講究,單是八仙,就分明和暗兩種。明八仙是八仙,暗八仙,是八仙手中的器物。他爹爹曾經雕過全本《三國》。這樣一張床,要一千工。但因木匠不能予人做床,做床要折壽,所以,木匠的床是贈送,床前掛一名牌,刻上木匠姓名籍貫做落款,然後收一隻紅包。四鄉八裡,大戶的人家,多少床頭都吊著他爹爹的名牌!要問何以做眠床要折壽,鈕木匠只說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規矩。公公則解說:予人做子孫床,不是將自己的壽數貼給人家了?鈕木匠想想,說:大約也是。

  三人喝去了二斤黃酒,盛了稀飯吃著。稀飯早已燒好,如今脹稠了,溫吞柔軟,入口正好。熱酒發出來的汗一點點收幹,身上十分爽快。過後,各人從鍋裡妥了溫水沖了身上,分頭睡下。公公照舊睡屋裡。鈕木匠在穿堂架了棕綳床,小工怕熱,直接在院裡睡張竹榻。月亮明晃晃地照著,牆角落有只蟋蟀「瞿瞿」地叫。照理該入睡了,可精神格外的好,都睜著眼睛。公公忽然在屋裡說起話來,聾人多是這樣,喜歡自語。他說道這一生,從來沒有住過自己的屋,從前是窮,後來雖然有屋了,可那是分了地主的屋,並不是自己的。這些年,家家都在造屋,可是家裡的人只有走,沒有來,四方八面落了戶,他且到了閻王不叫自己去的歲數,造陽宅不如造陰穴了。公公嘎啞的聲音在如水一般的月光裡躑躅,漸漸靜下去。又過一會兒,鼾聲就從三處地方起來。又一天過去了。

  公公做壽材傳出去了,一早總有人上門,問公公要不要酒肉,糕餅,油條。順便伸頭看看,工做得如何,手藝好不好。一來二去,與鈕木匠熟了,曉得他人不壞,只是面相凶一些,敢同他開玩笑了。說:你們那裡的婁頭,聽說出過狀元呢!鈕木匠回答有,隔牆頭就是。誰人?人們問。鈕木匠笑嘻嘻說:腰裡縛玉帶,腳下跨白馬――箍桶匠嘛!箍桶人不是腰裡系一條汗巾,胯下坐一條板凳?這才曉得被他繞進去。說過,笑過,各做各的去了。近晚時,又來了,因是家中燒了特別的東西,殺了只雞鴨,蒸了條鰻魚,就送半碗來,給大木匠過老酒,人家說。

  這段日子,老屋成了沈婁的中心,公公呢,也有了點明星的意思。走在路上,會有人認出來,說:不就是做棺材的老頭嗎?年輕人是覺得公公背時,人家在造黃金屋,他好,做棺材!上歲數的卻覺得公公有遠見,自己親手打點好去路,定定心心地走,多麼有歸宿!公公沿了婁,走小路去華舍鎮上買菜肴。經過一個裁縫鋪,一早起來扔足插金戴銀的姑娘們,一見公公來,便擠在窗口看。身前身後都是色澤鮮麗的衣料,花團錦簇的。公公戴著白帆布旅遊帽,足登旅遊鞋,從她們設誚的笑眼裡,一步一步走過去。

  公公走進老街的茶館,相熟的茶客照老規矩坐在方桌前吃茶,公公則站著,等蒸籠揭蓋頭,撿了饅頭放進籃拔腳就走。如今,公公是忙人了,其餘人就有種虛度光陰的愧意。嘈雜的街裡,只有公公是靜的。說也奇怪,熙攘的人堆,在公公面前自然會分出一條道,讓公公走。喧聲到公公這裡,也止住了。他和眾人,就像有一道分水嶺,各行其事,互不相干。迎面來的人,沖公公笑,嘴動著喊他。公公也動動嘴,發出些不相干的聲音,作回答。再繼續走他的路。

  日頭裡有了些秋意,這體現在光線略有些薄,風就送了進來。雖然還是熱,可卻輕快多了,尤其走出街市,沿了河邊的土路,看鵝娘在柳陰裡臥著,稻香撲鼻。遠近廠房的機器轟鳴,擾不著這個聾人的。身後籃子裡滾熱的饅頭,漸漸溫涼下來,也是面香繞鼻。經過一處無名的婁頭,鋪了極厚的浮萍,灌木叢傾在浮萍上,綠得發暗。暗中有無數光點,斑斑地亮。走在這世外仙境裡邊,你知道公公想什麼呢?公公在算帳。一五一十地盤算,木料錢多少,酒肉錢多少,糕餅錢多少,蔬菜錢多少,再除去木匠的工錢,余錢有多少。公公心裡一本明細帳,錯不了絲毫。公公可是精明人啊!

  公公走進村莊,過了橋就聽見老屋院裡的鋸刨聲。這一時,他的聽覺可靈了。他欽佩地想:鈕木匠真是個手藝人!靠一雙手掙吃喝,本分。再接著,他就能嗅出鋸末酸澀的氣味了。燕子在公公前邊後邊翻上翻下地飛。這時節,村子裡可是冷清,只老屋那一點動靜。太陽升到與水杉上端平行的地方,將水杉一周全映透了,葉子在光裡翻上翻下,都快翻出響來了。公公走過去,推開院門。這回,公公的聽覺和嗅覺可是錯了。鈕木匠早已收起鋸刨,正給壽材上膩子,院裡滿滿都是桐油的氣味,香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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