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三十


  公公的裝束很奇特,依然是藍布對襟的短衫,齊膝的布褲,但他頭戴一頂白色遮陽帽,帽舌長長地壓在額前,頂上寫了兩個紅字:杭州。赤腳蹬一雙白色旅遊鞋,細瘦的小腿底下,鞋子就顯得格外的大,像兩隻船。公公立在舵前,單手扶舵把,另一手插在腰間,身後是一摞方子。河面上頓時飄起樹脂新鮮的苦香氣。小孩子一迭聲地叫起來:公公!公公!公公很矜持地不回答,眼睛瞪著前方。船徐徐地進了河道,從橋孔底下穿行過來。橋上也站了人,鵝娘從人們的膝間擠出頭頸,看著船從腳下滑出來。木材的兩邊各站一名壯漢,船尾也立了兩名,一個人搖櫓,另一個只是袖手站著。由於受到這樣隆重的歡迎,神色都變得莊重起來。

  小孩子跳著腳,狗呢?吠著,幾隻鴨滑下了河,撲騰騰繞著船游水。幾乎全村,還有鄰村的一部分人,圍攏到這裡。秧寶寶看見媽媽同她的小姐妹也擠在人群裡,臉上的表情挺激動。不曉得什麼時候,她和張柔桑站在了一起,而且,手牽著手。她們說下星期就要開學,聽講要換班主任,新班主任是上海人于老師,插隊落戶到這裡,就再沒有回去,她的小孩卻已經到吉林讀大學了,于老師要把她們這班一直帶到畢業。她們還說起暑假中各個同學的情況。有一個去北京夏令營,是他家大人到杭州討來的名額,帶過去一車睛綸布,做校服用的。又有一個到太平橋玩,碰到拍電影的,讓他跑龍套,穿一身長袍馬褂,清朝的帽子,帽子後頭釘著一條長辮子,進帳五十塊錢及一盒盒飯。然後,她們就說到蔣芽兒,提到這名字,兩人都停了一停。

  這時候,船已經靠在河邊埠頭下了。船上的人不急著上岸,而是歇著,由其中一個在在煤球爐上燒開水,喝過茶再卸貨。公公坐在船板上,兩手扶著膝,一動不動,歇息著。人們的注意力暫時離開了船,自顧自地聊天說話。從來沒有這這麼熱鬧,這許多人聚在一起。有人華舍做工下班回來的人,下了自行車也來到這裡,扶著車與人閒話。蔣芽兒,張柔桑停了停說,她們家買房子了,就在如今建材店的對面,「江南樓」旁邊,不是有一幢二層房子嗎?房主是張柔桑爸爸的朋友,在別處起了新樓,五層,帶電梯,院子裡有假山,亭子,花窗,舊房子就要出手。你不知道嗎?張柔桑最後問了一句。秧寶寶搖搖頭,說她一個暑假沒見蔣芽兒。再說呢,她也補了一句,她並不是一天到晚與蔣芽兒在一起的。兩人說了許多話。疏遠多日,這會兒又接近了,心裡很愉快。

  船上的人吃畢茶,太陽也完全到了西邊,金的顏色淺了些,光線較為柔和了。公公站起來,蹬上了埠頭,身後兩個壯漢,「嘿嗨」一聲,扛起一根木方。婁邊的人「轟」的一聲聚擾過來,又迅速讓開,留出一條路。木料上岸了。

  買得個?,上種紅菱下種藕。田塍沿裡下毛豆,河?邊裡種楊柳,楊柳高頭延扁豆,楊柳底下排蔥韭。

  船尾上站著的那人,是從管墅鄉請來的木匠。管墅鄉時有個婁頭,歷來窮得很,公公歌謠裡唱的那個「曹阿狗」,恐怕就是他們祖上――「買得個婁,上種紅菱下種藕。田塍沿裡下毛豆,河勘邊裡種楊柳,楊柳高頭延扁豆,楊柳底下排蔥韭。大兒子又賣紅菱又賣藕,二兒子賣蔥韭,三兒子打藤頭,大媳婦趕市上街走,二媳婦挑水澆菜跑河頭,三媳婦劈柴掃地管灶頭。一家打算九裡九,到得年頭還是愁。」愁到頭,就愁出手藝來了。這婁頭人家多是做方木和圓木。方木就是木器,圓木則是箍桶。

  方木匠姓鈕,中年,此地人的身形與臉形:精瘦,黑,高眉棱,突顴骨,凹進去的小眼睛,很是明亮。因為有手藝,難免就驕傲了,不言笑。公公自知耳聾,不想惹人生厭,也是話少。帶來的那小工呢,因沒人搭腔,就算是個話多的人,也沒處講了。雖然是那樣沉悶的性子,但是勞動本身卻是歡騰的。鋸齒在木頭裡來回走,鋸末飛濺。搬木頭下力,不自覺喊出一聲「嘿嗨」,雞們四處亂躲。那煙囪管裡從早到晚出著煙,砧板上剁著魚和肉,灶上做一鍋高湯,咕嘟著。這個寂寥的小村子,如今數這座老屋最紅火,最熱鬧了。小孩子都擠在門口看稀奇,大人也要伸一伸頭,問一聲:公公,什麼菜式?或者:大木匠,米硬不硬?院內忙碌的人,矜持地都不做答,問的人也沒什麼,反而更羡慕了。看一會兒,才走開去做自己的事。

  傍晚,收工了,鈕木匠坐在遼中的沙發坯子上――公公特意從屋內搬出來供他坐的,小工掃著地上的刨花和鋸屑,公公擺著晚飯桌:拼兩張方凳,端上下酒菜,黃酒連瓶溫在鋼精鍋的熱水裡,越是天熱,越要喝酒散發,否則並在體內,就要上火作玻然後,三人三面,手裡扶著酒杯,喝起來。

  有時候,還要開夜工,從屋里拉出電線,換上一隻一百支光的燈泡,將院子照得通明。這樣,就有了不尋常的空氣,村人們都跑了來,聚在院門口說話,玩耍。人們奉承鈕木匠,說做壽材是積德,添壽數,子孫也得善報,會發跡。再又恭維公公,福氣好,兒子有孝心,替他出錢做棺材。這樣的晚上,喝酒就推遲了,推到消夜的時候。已是十點鐘光景,鄉下人總是早睡的,人都走散了,只剩他們。還是三人三面,熱過的黃酒,慢慢地喝。燈關了,因為月亮已經出來,足夠的亮。別以為他們晚睡就要晚起,才不呢!一早,又傳出鋸刨聲了。公公呢,走在了去街裡的路上,到茶館去買饅頭。

  一天裡邊,很少的一會兒,公公閑著功夫,便站在院子裡,看木匠做工。公公微駝著背,兩手垂下,青筋暴突的小腿下是那雙白色的旅遊鞋,站開了一些距離。這姿態有著一種虔誠。鈕木匠背著身做活,看不見公公,但等公公轉身走開,他便回過身去,將手中一塊板子,對了公公的後背量一量。鈕木匠雖然寡言,其實很調皮。公公曉得有人做手腳,並不動氣,還笑。簡直無法想像公公笑的樣子,可他確實笑了。精瘦的臉上,刀刻一般的皺紋,原以為是凝固了的,此時則神奇的彎曲了。公公好像為自己的笑很不好意思,就用腳踢院裡的雞,讓它們閃開。這些雞已經與鈕木匠他們熟了,在料堆跳上跳下,在鋸悄裡刨著食。

  這一天,老屋裡來了一個生客,一名道士。公公這邊做壽材的事傳開了,傳到這名道士耳裡,就覓了來探虛實。道士大約有六十來歲,身體很劍他穿一件灰綠條子襯衫,滌綸西式長褲,褲腰裡另一個尋呼機。騎了一架自行車,車把上掛著人造革黑拎包。他就好像了了一雙順風耳,一進沈婁,徑直向老屋騎過來。自行車舊得撐腳架都沒了,往院牆一靠,取下車把上的拎包,一手推開虛掩的院門,笑盈盈地跨進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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