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二十九


  媽媽終於出來了,臉上帶了些慍色。秧寶寶猜到妹囡講她壞話了,走時就沒理睬她。果然,路上,媽媽就問她:華威廠那女人同你要好的來!秧寶寶裝糊塗:哪個女人?媽媽自然識得破她:不要裝,那個女人一來路不清的;端午前後,兩個賊殺了販毛竹的老頭,警察四鄉里排查,她立即滑腳;事過之後又回來,陰曆五月十五,杭州的警察追毒品,直追到華舍大酒店,第二日她又滑腳;好好的人,看見警察怕什麼?秧寶寶忽然想起有一日在鎮碑底下,江西人對著黃久香講的白蛇化精的故事,特別強調,端午的雄黃酒不好喝。黃久香回答一句:好笑!她那張月光下的臉出現在眼前,很嬌好的。她也在肚裡嘟一聲:好笑!媽媽接著說:李老師也真是,到底年紀大了,家裡事情又多,顧不上你,還是要換人家。停了一會兒,媽媽又說,算了,反正沒幾日了,你爸爸正幫你聯繫,到紹興去讀書。秧寶寶強了一句嘴:我不去紹興!媽媽就罵她:去不去由你說了算?華舍有什麼好,亂的來!

  母女倆拌著嘴,就下了新街,進了沈婁了。公公卻不在,院裡的雞來了生人,撲棱棱地亂飛。這些雞都長了身個,毛硬紮了,看人的眼光很凶。媽媽說:公公養的不是雞,是鷂子。打開西廂房的鎖,推進門,一股森涼之氣撲面而來,眼前頓時暗了一暗。濛濛的日光裡,無數細絨翻卷著。夏布帳子靜靜地垂著,隱約透出背面的一行櫥櫃。腳下的磚縫裡,長出一些苔蘚類的生物,綠茸茸的。占了半間屋的木反地上,均勻地鋪著細細的灰粒,看上去反顯得極為清潔。但等媽媽一腳踏上去,嘎啦啦一響,騰起一股煙來。媽媽三腳兩腳蹬上床板,將帳子一把摟起,撩到帳頂。背面倚牆而立的大櫥便露了出來,紫檀木的面上,鑲了無數黃銅的把手,鎖孔,包角。秧寶寶跟著蹬上床去,拉開大大小小的抽屜。黴味,潮氣,樟腦味,抽屜裡的什物的各種氣味:松香味,甘草味,布的漿水味,絨線的臭羊毛味,等等,等等,一股腦兒鑽出來,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回到眼前。

  抽屜裡有多少寶貝啊!有過去的舊東西,也有新發現。大大小小的絨線團,別針,布頭,鈕扣,瓶蓋,一根細鐵鍊子――媽媽說是爺爺拴懷錶的。媽媽忘了拿衣服,和秧寶寶一起搜撿這些零物件,翻來覆去看,想,回憶,研究。這些破東西,都是過日子餘下來的雜碎。日子越長久,積得截止多,說不上有什麼用處,卻也捨不得扔掉。平時不在意,可這會兒,這母女倆都是離家久了的人,看見它們,感到無比的興趣。媽媽說:人家都叫李老師的囡是「上海人」,其實秧寶寶你才是上海人呢!最早的時候,你奶奶在上海開絨線社,隔壁是你爺爺的小百貨鋪,然後才找人做媒結的婚。那麼怎樣會到沈婁裡來的呢?秧寶寶漫不經心地問一句。無論爺爺奶奶也好,上海也好,對她都是遙遠的事情,她感興趣的是一個穿針器,蠶帶頭大的一個小東西,中間有一道槽,正好倒插進一根針,針眼呢,又正好對了個孔。這個孔是漏斗形的,一頭大,一頭小,將線從大頭穿進去,自然引進針眼了。落魄了呀!媽媽將手裡的抽屜砰地推上,結束了歷史課。

  這裡,天井裡有人叫媽媽的名字,跟著聲音,人就進屋來了,是隔壁鄰居,曾經與媽媽一同在村辦廠做過的要好的小姐妹。說有人看見她們娘和囡進老屋了,所以過來看看。媽媽說:正好,來幫我打下手。於是,一個站在床上,一個站在地下,將東牆下一高摞箱子,一個一個搬下來。來人告訴說:公公一早就去柯橋拉木頭了。拉木頭做什麼呢?公公難道要蓋屋?媽媽問。來人說:公公要蓋屋,但不是起陽宅,是造陰穴,做一口壽材。媽媽就說公公腦筋不開化,有錢不吃點用點,偏要去做棺材。兩人一起把箱子上的灰撣一遍,打開來,媽媽在裡面找,來人在一邊接。找到秧寶寶的衣服時,兩人一致說緊了,倒是媽媽的有幾件舊衣服,看上去合秧寶寶的大校於是又將秧寶寶拉下地,讓她試穿。果然很好,都說秧寶寶塊頭這麼大,像誰?媽媽就說:像她爺爺。

  一邊收撿著衣服,一邊說著村裡的大小事故。某人貸款開冷軋廠,廠房造起一半,設備也進了,工也招了,原料也進了,出貨方向也有了,上頭卻來了文件,此類排汙嚴重的廠,必要有處理系統,投資比開兩片廠都不止,結果倒灶了,只得逃到深圳去做打工仔。又有某人好吃懶做,輪番到一些走空人家的房子裡找東西出去銷,這些房子成了他家自己的宅地,想進就進,想出就出,門都是虛掩的。來人說:幸虧你家老屋裡有公公。媽媽說:無須公公出頭,公公的這些雞,就把他眼珠子啄出來。說到這裡,窗臺上撲棱棱地飛上一隻雞,向裡張望著,黑了一片暗影。兩人都笑了。東西收拾完畢,來人就拉母女倆上她家吃茶。媽媽說不去了,當夜還要趕回紹興搭火車。來人說:急什麼?一日離開,夏介民就要變心啊?媽媽先是罵後是笑,然後就與她兩人跑到院子裡說話,不讓秧寶寶聽見。此時秧寶寶已經搜出一堆寶貝。除穿針器還有一副九連環,一朵絨線花,一根絨線勾針,一個竹繃箍,一把舊鑰匙――把上有一個圓圈,身子是圓的,帶一周螺旋紋,齒呢,是平的。還有幾枚銅錢,中間帶眼。她將這些,愛惜地裝在一個香煙聽裡,繃箍則套在手上,晃著。安置好了,走到院子裡,媽媽她們卻又轉移到院子外面去了。跟到院子外面,她們則站遠了些,在水杉底下頭抵頭地說話。

  太陽低了,正照在院牆,將水杉的影,還有媽媽她們的影,都畫在牆上,拉長,收細,又放斜了。燕子出巢了,一群,上下翻飛。前幾月的小燕子,都長壯了身子,與它們的爹媽分不出來了。它們逆著光飛行,變成光裡的黑金點子。前邊的樓房裡,走出幾個人,向婁邊走去。然後,又有幾個人,從老屋背後,走過空場,向婁底走去。那邊,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。雖然是午後的寂靜的村莊,這時卻有一股興奮的空氣掀起來了。秧寶寶不由也向那邊走去。有更多的人走過去了。連張墅方向,也有人朝這邊跑。其中,有張柔桑的身影。看見人跑,雞,鴨,鵝,還有一條狗,也跟著跑起來。氣氛變得喧嚷。有人在說:公公回來了!

  這個小村子,越來越寂寥,甚至荒落。此時,活潑起來了。太陽到了西邊,將這條東西向的小河照得金燦燦的,就好像早晨日出的時候的情景。河邊堆積的垃圾,河裡邊的塑料袋,泡沫塊,總之,一切難看的東西,似乎全在這金光中溶解,不那麼觸目了。陽光還給河面上的污濁貼了金箔。斑斑駁駁的一河金。河邊的大眾,孩子,家禽,狗,因為一律迎向太陽,臉上都染了金絲縷。在那太陽光裡,過來了一艘大船,公公就站在船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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