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 | |
二十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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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魚得水大酒店」的招牌在三十層的頂上,柯橋鎮上任何一個位置都可看見。要是你乘著船從鑒湖過來,老遠可看見那雄偉的樓身和巨大的招牌,到了夜晚,招牌的四周,便滾動著燈光。沒想去,它原來是在這麼個逼仄的地方,周圍簇擁著低辭退的舊屋,還有窄細的街巷。它把四下裡都遮暗了。樓底下,大約有十來步的空地,擠著一輛奧迪,幾輛三輪車。奧迪裡面沒人,三輪車上,則坐著打瞌充的車夫。秧寶寶從中間穿過去,上了大理石的臺階。臺階正中,是一個轉門,正轉出一個保安,向她喊:小孩子,別處去玩!可秧寶寶已經閃進另一扇格子裡,轉了進去。她看見那保安跟進後一扇格子裡,敲著玻璃還在朝她喊。心裡一急,使勁地推門,不料轉過頭,又轉出來了。秧寶寶才不上當呢!她繼續推門,終於進去了。可是前面卻橫著一排玻璃門,也沒有門把手,不曉得哪一扇進得去。秧寶寶只得依次推,推不開,那保安倒已經轉進去,朝她走來。正在這緊急的時刻,玻璃幕障在秧寶寶面前豁然開了。秧寶寶趕緊鑽過去,向一根立柱後面一藏。見那保安也進了門,可並沒有找她,而是徑直往裡走去。秧寶寶松下一口氣,從立柱後面出來了。 正午,連這大酒店也是寂靜的。雖然是白天,可因為大和深,四周又是茶色的玻璃牆,日光就很微弱。頂上開著一盞盞的燈,黑色大理石的地面,反射著幽光。比起外面,這裡面可真是大,幾乎稱得上遼闊。左後,上兩級臺階,用盆花圈起來一片桌椅,桌椅中間,有一架三角鋼琴,荸薺色的琴聲上流連著幾條茶色的日光,是從拉起的窗簾縫隙裡照進來的。左手,是幾圈沙發,倚牆的幾具上也蒙著暗淡的陽光,如同一屋細灰。秧寶寶漸漸適應了大堂裡的暗,景物順了光線的強弱,距離的遠近,依次呈現出來,她移動步子,大堂的深處,是服務台,櫃檯裡有一些竊竊的笑語聲,聽不真切,但說明裡面有人。櫃檯上方的牆壁,掛了一排大鐘,秧寶寶驚奇地發現,所有鐘上的時間都不相同。為了看得更清楚,她又向裡移了幾步。 秧寶寶站在了大堂的中央,頂上亮著無數盞燈,映在大理石的方格裡,一格裡栽一束光。四周全是光滑,透明,發光的物體,交相輝映著。這真是另外一個世界啊!這裡的人,也像是另一個世界的,對這個小孩子視而不見。有幾個人在大堂的周邊活動,擦拭灰塵,或者拖地。方才追逐她的保安從大堂中間穿行過來,卻不再留意她。她再往前走幾步,那一排鐘點確實不一樣,時針,分針,各指著不同的方向。秧寶寶雙手捂住嘴笑了起來,心想,這下子可有說頭了。她眼前好像出現鎮碑下的一幕,人們在聽她說,「魚得水」的人連鐘都調不准,然後一起笑。她笑了一會兒,還不放心,再往前走去,要最後確認一下。這樣,她慢慢地就到了櫃檯跟前。櫃檯後面沒有人,但側邊開了一扇門,投出來一些比較明亮的光,聲音就是從那裡面傳出。這會兒也靜了。這時候,秧寶寶看出問題了,掩著嘴的手放下來,她不敢笑了。每一面鐘底下都標了字,英文和中文。一面鐘底下寫著「倫敦」,另一面底下是「巴黎」,還有「紐約」,「東京「,等等。原來是指那些地方的時間啊!秧寶寶學過些地理,曉得「時差」這一說。到底是「魚得水」啦!幸虧,幸虧再來看一眼。否則,就不是笑人家,倒是笑自己了。 秧寶寶的情緒低落了一些,她翻轉身,靠了櫃檯,站一會兒。大堂裡的光線有些像暮色,但不是暮色那樣流動與活躍,而是固定,一成不變。秧寶寶覺得時間已經晚了,應該走回頭路了。她直起身子,向大門走去。地磚上反映著她的倒影,與河面上的不同,河面上的倒影也是波動的。她聽見空氣中有嗡嗡的聲響,是冷氣機運作的聲音。不知道是什麼時候,她一身汗全幹了,身上滑溜溜的。她幾乎忘記這是盛夏的午後,一天中最炎熱的時間。她向方才進來的自動門走去,她已經知道那是自動門,人走到跟前,便自動開了。這一回,她注意到咖啡座的旁邊,有一條走廊,走良好裡開著玻璃門,門裡有一個人,背對著侍在椅上,像是黃久香。秧寶寶這時方才想起黃久香來。她朝了門裡走去,卻發現那是一面鏡子。現在,鏡子裡的,正是秧寶寶她自己。她讓開身子,打量一下,見那鏡子斜對著對面的一扇敞開的門,她轉身向門裡走去,門裡也一面鏡子,鑲在照壁樣的一面牆上,鏡子裡的椅上卻沒有人。 秧寶寶轉過照壁,探進頭,裡面是美容廳,牆上有無數面鏡子,將屋裡的景象折過來折過去,沒有人。秧寶寶定定神,回身要走,卻看見房間最裡邊的牆角,一張美容床上躺了一個人,頭髮被白布裹起來,臉上塗了厚厚一怪白膏,只露出一雙眼睛和一張嘴,看上去有些可怖的。 暑假將要結束的時候,媽媽又來過一次。這次來,不曉得是忘了,還是對秧寶寶的現狀比較滿意,沒有提換人家的話。李老師留她午飯,她也肯坐下了。吃過午飯,媽媽擠在秧寶寶的小床上,迫她一同睡了午覺。秧寶寶的身子長了許多,蜷在媽媽的懷裡,有些滑稽的大。她就用勁往小裡縮,貼住媽媽的身子。她又嗅到媽媽身上的氣味,從小嗅大的。在這熟悉的氣味中,她睡著了。午覺起來,媽媽借了閃閃的自行車,讓秧寶寶坐在書包架上,去沈婁老屋裡,取一家三口的秋衣。白露眼看就到眼前,天要涼了。 車過老街口上,媽媽進小小影樓找妹囡說話。妹囡看見秧寶寶,神秘地笑笑,將媽媽拉進照相間,留下秧寶寶一個人在店堂裡。今天的影樓很冷清,沒有人來,秧寶寶站在櫃檯後面,雙肘撐在檯面上,托著下巴,端詳玻璃板下的照片。我是鎮上的人,有幾個還叫得出名字,低頭不見抬頭見的。此時,一律呆板著臉,即便笑,也笑得很僵。看畢照片,就抬眼睛看門外的人。太陽還很辣,行人就也少,過往的幾個人,均匆匆的,蹙著胥,好像很愁苦,其實只為躲避頂上的日頭。眼睛順了門前的街一徑看過去,可看見半眼石洞橋,橋洞裡藏著一艘烏篷船,看得見船頭立著一柄油布桑可是,稍稍一走神兒,回過來,那船已不見了。這時間,撞進來一個人,臉對臉看見,兩個人都一怔,原來是她班上的男生。一個暑假沒見面,都不講話了。男生又退了出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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