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 | |
二十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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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正午時分,秧寶寶終於來到人民醫院跟前。她仰著腦袋看上去,這幢馬賽克貼面的高樓,在太陽下銳利地反射著光芒。白色鋁合金的窗框,一行行排列著,有無數行。陸國慎就在其中一個格子裡。秧寶寶的目光又回到樓底,金屬的伸縮門拉起一半,人和車頻繁進出著。因為院子是闊大的,所以並不顯得擁塞。門口的保安查詢也不嚴格,只是靜靜地站著。秧寶寶卻收住了腳。 她這時才發現,她還沒有和陸國慎說話呢!自從不理睬陸國慎以來,她再沒有和陸國慎說話。最後那天,陸國慎同她告別,她都沒有回答。現在,她看見陸國慎,怎麼開口說第一句話呢?向她討饒嗎?秧寶寶不幹的。人們從人民醫院的大門進來出去,多是帶著滿臉的心事,根本不會注意太陽地兒裡,有一個小孩子流著汗苦惱。這座新醫院真是大啊!就更顯得這小孩子小了。她穿著白色鑲粉紅荷葉邊的連衣裙,本來新裙子,可卻有點嫌短了,伸出細長黝黑的手臂和腿。皮涼鞋的一個搭扣斷了,用一隻別針代替鉤著。頭髮紮起,編緊,像棒槌粗粗的一根,頸後的碎發被汗粘住了。她的手指間也是粘著,是方才青蘋果滴下的糖水。由於青蘋果裡大量的糖精和香精,吃了反而口渴,嘴唇上都起了焦皮。她懷裡抱了一鞋盒,上面頂了一頂花布帽當陽傘,對著伸縮柵欄門裡的大樓,蹙著眉,被太陽曬得眯縫了眼。望出去,滿目的白亮光芒。 太陽又往中間移了移,所有的影子都往裡收了收。往來的人略微稀疏了些。蟬,「嘩啷」一下齊鳴起來,頓時蓋滿了院子。張眼看去,路邊,院裡的那些樹的枝葉間,亮晃晃一閃閃的,好像都是蟬開合著的翅翼。秧寶寶向大門邊挪著腳步,門口幾乎沒有人進出了,保安也進門房裡吃飯了。走進大門,穿過空闊平坦的院子,走上大理石臺階,那一排玻璃門,推開,陸國慎就在裡面了。然而,到底,她們還沒有說話呢!最後,秧寶寶把鞋盒子交給了門口的保安,兩上中間年紀稍大,因而也顯得牢靠一些的那個。她在盒蓋上寫了幾個字:婦產科,陸國慎。那保安問了句:為什麼不進去?就在三樓。秧寶寶沒有回答,轉過身,快步走開去。蟬鳴一直跟在她的背後,轉眼間,遍地都是蟬鳴。 雞蛋留下來,遮陽帽又回到秧寶寶頭上。她手指頭勾著小包,甩啊甩啊地走。現在,她無事一身輕了。可她並不忙著回去,反正是趕不上中午飯了。她在一家點心店門口買了一個碩大的肉饅頭,有一個菜碗那麼大,又非常的鬆軟。 此時,她是在一條新修的長廊裡。木結構,頂上雕著回形鏤花,紅,綠,藍相間的漆色,底下兩排美人靠椅子。沿水,水道也是新修的,水泥河岸,護著一道粉牆。水卻是汙髒的,布了垃圾,又流不暢,淤塞著,發出難聞的氣味。廊下坐著的,多是外鄉人,借了這一條遮陰,有坐的,還有橫下來躺著的。 秧寶寶慢慢地吃著肉饅頭,微甜的面香,帶著酵粉的微酸,肉餡摻著大量的薑,蔥,酒,香氣撲鼻。不知不覺地,那麼大的一個吃下肚了。秧寶寶從小包裡抽出一張餐巾約擦手,順便看看裡面還有多少結俠。噝噝的風吹來,雖然是熱風,可吹在汗濕的身上,還是有一些涼意。秧寶寶踩上美人靠椅子的窄座,坐在欄杆上,手撐著,兩隻腳懸著打晃。邊上的外鄉人,坐著和躺著的,都在瞌充,有一個要飯似的北方男人,乾脆睡在青石板的地上,蜷著身子,懷裡抱一個人造革黑包。在激烈的蟬鳴中,這些沉默的人都好像是靜止的。 有一些柳絲從廊簷上垂下來,本是想造出一種煙花亭台的江南韻致,但周遭的環境是粗陋的,水那樣的渾和臭,垃圾遍地,人,那樣的雜遝,背後大街上的車流則洶湧澎湃,尖嘯陣陣。這一台風景則是扎眼的新和亮,反露出俗豔。 秧寶寶晃著腿坐著歇午。廊下的人都木著身子,臉上的表情卻多很愁煩,大約是沒有受過江南這樣的溽熱,汗在臉上慢慢地爬著。有一些蒼蠅從河面飛進廊裡,無聲地滑翔,輪番在那些睡臉上停一停。秧寶寶一瞥眼,發現那睡在地上的北方男人正悄悄地睜開一隻眼看她,不由一驚,但定晴看,原來是一片柳葉的反光,正好在他眼瞼上。秧寶寶在心裡嘟一聲:怕你!移開了目光。 正午的大太陽,有一種鎮壓的意思,所有的動靜都偃住了聲息似的,變得沉悶。只有秧寶寶是活潑的,她左看看,右看看,那一條粗辮子就一會兒擺到右,一會兒擺到左。河那邊的粉牆外,也有一行柳樹,又是仿製出來的古意,底下應該有一些佳人才是。可此時一個沒有,只有嘹亮的蟬鳴從柳樹上壓過來。偶爾,風吹動柳絲,粉牆上就掃過幾縷影子。這時候,牆下駛來了一輛三輪車,車上還真坐了一個佳人,微微側身佳著,一隻臂肘支在靠背上托著頭,烏黑的頭髮在頂上挽一個髻。本來是黑色的衣裙,但陽光將車篷上的海藍條紋映在了身上,就變成天鵝絨一般,一道一道滾著光亮。襯著那一麵粉牆,牆下的幾縷柳絲,成了一幅圖畫。秧寶寶的眼睛跟著三輪車走了一時,眼看著三輪車走過去,畫面上只剩下白粉牆的襯底。忽然間,她挺起了身子,她發現,畫中人是好久不見了的黃久香。她從欄杆滑到地上,向長廊外邊跑去,差點兒被地上的睡覺人絆倒。 這時,三輪車已轉過圍牆,駛進一條真街。秧寶寶跑過一座小橋,沿了圍牆跑一截,也轉進直街。直街其實是服裝市場的入口,進去後,便是縱橫交錯的鋪面街。方才,秧寶寶就是從其中一條夾道裡穿過來,去找人民醫院的。色澤鮮豔,質地輕飄的衣服,高高挑起,連成了彩牆,密不透風,比那河邊悶熱得多。人往那裡一鑽,就看不見了。秧寶寶站在一叢叢的衣服中間,茫然四顧。正午時分,鋪面雖擺著,可也沒有什麼生意,老闆都在鋪子裡面瞌充,此時就是衣衫的世界。秧寶寶從一挑衣服底下鑽過去,衣裙上的水鑽飾物丁零響了一陣。可是,三輪車呢?秧寶寶又從一掛衣服下鑽過去,又是丁零一陣。忽然,前邊的街口,彎出一輛三輪車,直直地向前駛去,秧寶寶撒開腿追上去,那車上的美人正是黃久香!支著手臂,撐著頭,頭髮留長了,又燙過,挽在頭頂,露出一段後頸,白得耀眼。 秧寶寶在衣服的彩牆中間奔跑著,她喊:黃久香!可車上的美人聽不見,沒有回頭。那車夫將車踏得風快,轉眼騎出了市場街,又是一拐,鑽進一截橫街,不見了。橫街上方拉了一條橫幅,寫著「魚得水大酒店」六個大字,秧寶寶從橫幅底下追了過去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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