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二十四


  早晨,秧寶寶誰也沒告訴,去了沈婁。

  雨過天晴,氣溫又升高了,還只是七點來鐘,太陽已經相當烤人了。秧寶寶戴了一頂遮陽帽,手指頭勾把錢包,快快地走著。她要到老屋裡去找一樣東西,帶著去看陸國慎。無遮無擋的大太陽地兒裡,走著這麼一個俏麗的小人兒,遠遠地看,就好像走著一個小花蟲子。迎面有沈婁到華舍鎮上班的人走來,不認得秧寶寶了,再加上急著趕路,什麼話也沒有的,從秧寶寶身邊騎車過去了。秧寶寶就把頭低下,也不與他們招呼。鵝娘從院子裡踱出來了,它們辨得出生人熟人,所以並不對秧寶寶咬,而是很安靜地從她腳邊踱過去。狗也是認人的,一點不驚,由著秧寶寶走下路,進了村莊。莊子裡靜靜的,暑氣早已蒸騰起來。秧寶寶不想遇見熟人,將帽子拉下來,遮住臉,目不旁視地走過橋,向老屋走去。

  公公不在,大雞喝茶還沒回來。秧寶寶走過穿廊,到了後邊的園子。她不由站住腳,停要了穿廊口上。園子裡一派雜蕪,南瓜架,葫蘆架,豇豆架,全倒了,擠在一簇,荒草從瓜豆間密密地冒出來。池塘裡的落葉,厚起到池沿邊,破出一點洞,露出漲滿的清澈的水,略顯出一些生機。

  秧寶寶試著走下臺階,邁進菜園,可地面上爬滿了藤蔓,伸不進腳去。她又試著抓住一架藤,豎它起來,豈料早已叫亂草纏住了,根本拉不動。秧寶寶放棄了努力,直接從藤架上踩過去,在草叢中尋找著,看能不能找出一隻葫蘆,或者南瓜,抑或是一隻紅番茄,哪怕是一把豇豆也行。她的腳踝很快叫竹片劃破了,手指頭也破了,汗,糊住了眼睛。她沒有看見她要找的果實,倒是看見藤蔓下的草叢裡,各色蟲子在飛快地爬行。她沮喪地退了回來,這才看見,穿廊口的臺階上,擁了一群雞,看著她。

  公公養的雞,是瘦巴巴的,身架子小小的,可是眼睛卻很銳利,有一副精明相。它們有的單立一條腿,有的側了身體,後邊的則伸長了頸子,好看得到前面的情形。它們一律沉默著,帶著世事通達的表情。真是誰養的像誰,它們都有些像公公呢!在它們的注視下,秧寶寶甚至感到了自己的狼狽。她從藤蔓中掙出腳,走上臺階,雞們很自覺地讓開一條路,目送著秧寶寶走進穿廊。灶間完完全全成了一個黑洞,四壁熏得漆黑,地上散著柴禾,灶台邊的醬油瓶也成了黑瓶。頂上有巨大的蜘蛛網掛下來,蒙在秧寶寶頭上。

  秧寶寶走回到天井裡,喘息著。太陽曬到了半邊地,地上的石板又碎幾塊。雞們這時也來到了天井,在她腳下漫步著,啄著食,發出咕咕的深沉的聲音。秧寶寶抬頭看看屋簷下的窗子,玻璃的灰厚起了,窗格子的木頭顯然朽了,斷落了幾條,隱約可見窗裡有一幅幔子,垂落了半幅,好像在動。秧寶寶不由有些害怕,退出院去。雞們又朝她簇擁過來,在院門口站住腳,停在門檻裡面。院子外圍的水杉去是欣欣向榮,挺直的樹幹,葉子在陽光裡閃亮。拉開些距離看,散了架的老屋又聚擾起來,有肩有脊,有梁有架,老屋的神還沒散。秧寶寶一步一回頭地,離開老屋。走遠一步,老屋倒好像近了一步,等她走到橋頭,老屋又回復到先前的樣子,她看見了老屋頂上的煙囪裡,升起了炊煙,就像她和媽媽離開老屋去華舍鎮的那天。那已經是多麼久的事情了呀!漸漸地,她又好像看見老屋的院子裡,有個小女孩在晾著洗乾淨的頭髮,一邊蹬著凳子爬上去,拉開鴿籠的門,藏進一些寶貝。那就是她自己呀!連自己都變成久遠的事情了。

  走過橋的時候,公公迎面來了。她喊一聲公公,想她其實是聽不見的,就走了過去。不料公公卻喊住她,讓她跟去老屋。

  秧寶寶走在公公後面。公公總是背一隻籃,籃上罩著一件藍布衫,布衫下面有一兩塊點心,喝茶沒吃完又帶回來的。公公的褲管下,露出小腿肚,盤著老樹根一樣的靜脈血管,一串一串。腳踝很細,走路略叉開著,每一落腳都像要戳進泥地裡去。這是一雙出過大力氣的腿腳,一世沒有清閒過。秧寶寶跟了公公走進天井,雞們本是停著的,此時都活動起來,撲扇翅膀,伸縮頭頸。公公便在喉嚨裡發出一連串的罵聲:格賊娘養的賤胎!在公公的咒駡裡,雞們加倍活潑著,有一隻還飛到屋簷上,像只鴿子似的停著。

  公公走進屋裡,拿出一支圓珠筆芯和三張信紙,三張信殼,讓她寫三封信。秧寶形容詞趴在石條凳上,再加一張小板凳當桌子,鋪開了信紙。雞們也都圍攏過來,那只屋簷上的,則俯瞰著這一幕。

  信是公公寫給兒子的。一共三個兒子,住在三個地方,但因為信的內容是一樣的,所以公公只需口授一封,再抄寫兩封。信的抬頭,依次為大兒,二兒,三兒便可。信的內容其實很簡單,就是兩個字,要錢。但公公是個重禮數的人,開頭要道平安,問安好。接下來是訓導,有關處世為人,養家教子。要錢呢,並不直接地要,而是回溯以往,曾有幾次,兒子你要替為父蓋房,為了不拂你們的孝心,所以,思來想去,還是從使為好。無須多,只一千元足矣。最後,還要說些「勿念」,「自保」一類的客套。不過,這一套繁文縟節都被秧寶寶簡化了,她不怎麼懂得公公半文半白的話,更不知如何下筆,但她抓主主題:要錢,一千元!所以,意思是明確的。只是字數太少,她又寫得緊湊,一張紙,只頂上三行半,看上去很不勻稱。於是,她在第二封信上就改進了格式。放大字,開闊行間,一句一換行,看上去像新體詩,簿面上好看許多。等她寫完三封信,又照樣子寫了信封,已經日近正午。公公的灶間燒火,煙囪冒出了白煙,老屋變成了她方才在橋頭想像的那一幕。雞們呢,也與她熟識了,不那麼警惕地釘著她,而是散開來,悠閒地踱步。從天井的角度,通過穿廊看到後院,蕪雜的枝葉忽變得錯醫治有致,金光爍爍。老屋又回來些生氣。秧寶寶在石條凳上坐了一會兒,等公公從灶間裡出來,將寫好的信和圓珠筆芯交給公公。公公又讓她留一留,去到房內,拿了一隻皮鞋盒,交給秧寶寶。打開一看,只見金黃的麥草上臥著七八個雞蛋,小小的,尖尖的,蛋殼特別薄,透著亮,嫩紅嫩紅的。公公說,這都是小母雞的頭生蛋,特別滋補。秧寶寶將盒蓋合上,小心地捧著出來。現在,她可以去看陸國慎了。到老屋總歸會有收穫的。

  回到李老師家,連李老師都已經吃過午飯,睡覺去了。她把鞋盒放進她的小床下面,才去吃飯。心裡盤算著,什麼時候去看陸國慎,又如何去看。她曉得陸國慎住的是柯橋人民醫院,那麼就應當乘中巴去柯橋,到了柯橋總歸能問到。為了不和閃閃他們撞見,她決定下一天的上午去,這樣就錯開。等一切盤算好,飯也吃好了。她將剩菜用紗罩扣好,碗筷拿到水鬥裡沖乾淨,就回自己的房間,躺上了床。為防止小毛來這裡,不小心撞碎雞蛋,她下半天哪裡都不去了,就在這裡,守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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