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二十五


  人們都在睡覺,誰都不知道秧寶寶的計劃。午睡起來,依然是那一套節目:收拾,煎藥,潷藥,燒飯,收衣,洗澡。秧寶寶自始至終盤腿坐在床上,墊著膝蓋寫著暑假作業。李老師和顧老師都叫她到桌上來寫,她都不聽。等房間裡沒人時,她則迅速溜下床,從床底拖出皮鞋盒,揭開來看一眼,又合上,推進去,複又上床坐好。這樣反復折騰了五六趟,天色也近黃昏了。

  黃昏的澄淨柔和的光線裡,蔣芽兒的爸爸又從樓底下走出來,越到街對面,在「江南樓」與那水泥二層小樓之間的空當裡,站著,抽煙。「江南樓」還沒有上客,門窗大開著,空調機停歇不動。蔣老闆在這時節的光裡,變得清俊了一些。他臉上帶著深思的表情,就像一個哲學家。

  小毛過來叫她吃飯了。小毛叫她「寶姐姐」,是閃閃興出來的,多少有些促狹的意思,秧寶寶就裝做聽不見。不過,通過縫裙子的事情,秧寶寶與閃閃心底下其實是和解了,面上還是不說話,因為都是驕傲的人。秧寶寶暗裡還有些佩服閃閃,覺得閃閃聰明,竟然設計出這樣的舞蹈和服裝。所以,兩人的關係就順多了。可是閃閃到底是不好比陸國慎,和陸國慎不說話和閃閃不說話不同,這裡面不單是使氣的意思,還是難過。想起陸國慎,秧寶寶不由就有些難過。她想起她和陸國慎之間的小秘密:每天早晨,送她到門口,她小小地一揮手。她們兩人是很知己的,可是不知怎麼就鬧成了這樣。

  吃飯的時候,從醫院回來的閃閃在講,昨晚陸國慎住的婦產科病房裡,六個產婦生了六個小姑娘。聽醫生說,很奇怪的,要就是一起生男孩,要就是一起生女孩。有老人說,觀音娘娘送小孩,是一船一船送的,一船男孩,一船女孩。秧寶寶聽到耳朵裡,心裡記下了,陸國慎住的是柯橋人民醫院婦產科。

  買得個?,上種紅菱下種藕。田塍沿裡下毛豆,河?邊裡種楊柳,楊柳高頭延扁豆,楊柳底下排蔥韭。

  第二天一早,秧寶寶出門了。她把遮陽帽壓低,好像怕被人認出來。錢包掛在手腕上,騰出手捧住鞋盒,往菜市場那邊走去。

  菜市場後邊,有一塊空地,停著一些中巴,就是汽車站了。這些中巴沒有固定的發車時間,一律是等人上齊再發車。發車後,沿途只要有人上,必定停車,直到塞滿為止。所以,秧寶寶要多走幾步,到車站上車,這樣才能坐到座位,保證雞蛋安全。

  此時,去柯橋上班的人已經走了,到紹興或者杭州辦事的人,也趁早走了。所以,人就不多。車呢?則耐心地等著。開車人就站在車旁抽煙,說話。這片空地原先也是農田,然後廢了耕,作了停車常車輛將它幾乎碾成一個坑,下過雨,幾天後還泥著。秧寶寶生怕摔跤,小心地繞著水窪,一腳高,一腳低地來到一部掛了「紹興」牌子的車間。往紹興的車必定要路過柯橋。車上已經坐了半車人,她找了個靠窗的後座。這樣,無論上來多少人,也不會挨擠。賣票人也在車下抽煙,和那開車人是兄弟倆,是張墅的人,搭夥開一輛中巴,各半個車主,也已小發。

  太陽高了,從車窗曬進來。秧寶寶摘下遮陽帽,罩在鞋盒上,讓鞋盒裡的雞蛋陰涼一些。於是,太陽光就正好曬在她的臉上。可是不要緊,她並不覺得有多麼熱。現在,她很安心了,就等著開車。又上來一些人,有一個黑衣青年,戴了墨鏡,徑直走到秧寶寶旁邊,坐下來。秧寶寶認出了這人,蔣芽兒向她介紹過的,專門抄了報紙上的文章,四處寄出賺稿費的那一個。見秧寶寶看他,就朝她笑笑,秧寶寶扭過頭,心裡罵:抄書郎!

  等了一時,座位坐了大半,車主決定發車了,一個扔了煙頭,爬上司機座。另一個,也從後門上來,站在門口,很不甘心地看著,還有沒有人來。車就這樣慢慢地轉過頭,開過空地,被地上的車轍印和坑窪震得左搖右晃。上道路時,車幾乎是半立著的,人就全仰在座位上。秧寶寶緊緊抱住鞋盒,絕望地白著臉。幸好,汽車很快結束了這種危險的姿勢,尾部大顛一下,上了道路,放平了。賣票人還立在車門口,探出半個身子,喊著:柯橋,柯橋,紹興,紹興!果然,菜市場口就停了一次,上來一個婦女和一個小孩。到了鎮碑下,又有三兩個人站著等車,再停一次。秧寶寶看見了李老師家的職台,晾著的衣衫裡有自己的幾件,曬著太陽,亮閃閃的,被風吹得抖起來。新上來的人沒有座位了。賣票的從座下抽出兩張折疊矮凳,第三個人就坐在汽缸的蓋上,坐下去,又跳起來,嚷道:難道是電熱毯嗎,這樣溫暖,要不要加錢?大家就笑。

  汽車上了柯華公路,賣票人關上門,開始售票。都是半熟的鄉人,所以並不一個一個盯著,後面的自往前面遞錢,前面的,則往後面遞找頭,票呢,多半是不要的,有要的,就向他討。票價是,柯橋兩元,紹興四元。接了錢,攤平,理齊,一折二疊好,往脖頸上的一個舊軍用挎包裡一放。秧寶寶將鞋盒放穩在膝蓋上,空出手,從錢包裡挖出兩塊錢硬幣,旁邊的「抄書郎」立即接過去,往前傳去,嘴裡喊一聲:柯橋。秧寶寶卻發現「抄書郎」自己並沒有買票。秧寶寶等著他再往前遞錢,可他再沒有動,而是低下頭,用手撐著下巴,打起瞌睡來。賣票人最後叫一聲:都買過了?大家應聲道:買了!秧寶寶再看「抄書郎」,他一動不動,好像已經睡著了。秧寶寶等了一會兒,還是不放心,又轉臉看他。不科他忽然笑了一下說:看什麼看?秧寶寶轉回頭,心別別跳著,暗暗罵:怕你,抄書郎!

  中巴一路亭了無數次,下去的少,上來的多。上來的除去人,還有貨,大包小包的布匹。一看便是零售商,到輕紡城送貨。很快,中巴裡擠得滿滿登登。座位是談不上了,勉強可插下腳去罷了。有幾個包裹,還一直扛在賣票人的肩頭上。每一停車,上人或者下人,都需裡外上下地周折一番。於是,車程便拉長了。抄書郎一直沒買票。他低頭瞌睡一陣,然後,瞌睡醒了,坐直身子,從口袋裡摸出香煙點著,一邊左右轉頭在車廂裡找尋。果然被他找出來一個熟人,兩人搭上話,互問去哪裡,做什麼,近況又如何。此時,車廂裡喧嚷得很,四面八方都在聯絡,說話,說的多是年成和生意。說著說著,就說到一處去了。有時一人說,眾人和,有時則眾人問,一人答。說到中途,照例出來一個故事家,一個人獨講。講的是一個蘭亭人,千方百計要在輕紡城裡租一個攤位。其時正是三年前,輕紡城最最火爆的時候,哪裡有現在的攤位等你從蘭亭過來租呢?只有從別人手中轉租。可是你們要曉得,轉租的租金就不是原價了,又是在那樣緊俏的當口,總要貴上一成,或者兩成,甚至三成。轉租呢,也不止是過一隻手,有時要過兩隻手,甚至三隻手。這個蘭亭人運氣特別好,他中了個大彩,他轉租的這個攤位,已經過了五隻手――聽到此處,車內的人都發出一聲感慨,「轟」的一聲――等他終於租定了攤位,買了帳簿,電子計算機,放錢的銀箱,進來布料,坐好,輕紡城的市面就轉了。布賣不脫手,攤位賺不回來,紛紛關門大吉,三錢不值兩錢地出手。獨獨他一家,放鞭炮,開市!故事到此戛然而止,有反應慢的,就問:怎麼會呢?這就不用故事家來說話了,七八張嘴一起回答他:怎麼不會?人人開店,誰來買東西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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