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二十三


  李老師說,這是一種古老的物產,獨金華才有。閃閃就說:那麼古人用什麼來吃?古時候又沒有報表紙。李老師說:古時當然不是那麼考究,就用手掌直接壓碎。顧老師則說:是用薄面餅,壓碎了,包春捲樣包起來吃。那樣說起來,還是古人考究了。一邊討論,一邊撮餅屑吃,一個上午過去了。雨天的午後,並不是那麼懨氣的,總有一個兩個不想睡午覺的,靜靜地做自己的事。

  這天,是閃閃不睡覺,拉出縫紉機,鋪了一桌子的布料,縫裙子。小世界幼兒園暑假裡要參加紹興市的幼兒匯演,放假前就開始準備。閃閃給大班的小朋友排了一舞蹈,讓小朋友扮成樹,其中一個則扮作小鳥,在樹林裡飛翔。小鳥的服裝是現有的,白紗裙,背上有一對翅膀,頭頂戴一個冠子。難得的是樹。閃閃決定給每個扮樹的小朋友縫一條咖啡色的裙子,頭上系一條綠綢絲帶,手上各舉一束葉子。咖啡色的滌綸布家中現成有一匹,還是前兩年有個在輕紡城租攤的朋友,急著收攤,同價處理時買來的。可這幾年又不興滌綸了,興哢嘰,纖維麻之類的,比較透氣。所以,就塞在床底下,等老鼠來咬。老鼠卻不及換口味,不愛吃化纖,因此,還是完好無損。現在,閃閃就在桌前,一條一條地裁裙子。說是裙子,其實就是直筒筒的一身,直到胸前,前後兩邊各綴一條綠綢帶子,在肩膀上系一個蝴蝶結,就掛住了。縫紉機一開,很快便可做成。但閃閃又別出心裁,要在前胸釘兩片樹葉形的綠綢子,這就要用手工了,工程也不校可閃閃不怕,她決心做一件事,就必須做好。

  閃閃裁裙子的時候,秧寶寶就坐在沙發上。閃閃裁下一塊,隨手往沙發上一甩,秧寶寶便伸手理一理,理成一幅幅的,不會絞在一起。因閃閃背對著她,完全看不見,所以就不瞭解秧寶寶其實是可以幫助她的。

  這個酷暑中的涼爽的雨天,人的心都變得柔和。秧寶寶溫柔地撫弄著這些光滑的滌綸布,將剪成葉子形的綠綢子,兩片兩片疊好。還有綠綢帶,分兩種,一種是寬的,系在頭上;另一種,細的,釘在肩上系蝴蝶結。閃閃特地去買了一塊綠尼龍綢,裁成這些附件。閃閃是個手腳手電落的人,只聽見剪刀刷刷地響,裙片,綢帶,一件一件飛向沙發。最後,剪畢,手一擼,將剪下的碎布殘片,一把握起,糾成一團,桌面就乾淨了。然後拉過縫紉機,坐下,手扶轉輪前後推幾下,噔噔上了皮帶,伸手到沙發上扯過一幅裙片,兩邊一合,嚓嚓嚓地踏起來。裙片飛快地從針板下走過去,走到頭時,下一幅裙片又兩邊一合接上了。走過去的,縫成筒裙的滌綸布落到地上,漸漸堆起,又攤下,漫了一地。閃閃頭也不回,一伸手從沙發上就扯過一條,好像本來就該擺得好好的,等她閃閃來扯,而不糾纏一團,分也分不開。她都沒有向秧寶寶望一眼,可能這只是因為她做事專注,但看上去多少是目中無人。

  不過,秧寶寶今天氣量變得大了,她甚至有幾分欣賞地看著閃閃做活的背影。高高束起的馬尾辮活潑地擺動著,她的手略扶一扶裙片,就入開,身子微微一仰,扯過一幅裙片。腳卻一直踏著踏板,始終不中斷。好像不是做縫紉活,而是一種舞蹈。

  雨天裡的午後也是寂靜的,但是含有幾分安寧的氣氛,還有幾分活路。天地間有一種力在運動,均衡,平穩,有節律。這是很滋養的季候,田裡的秧苗,還有架上的瓜呀豆的,都在明長暗長,長成最和諧的高度和曲度,纖維的疏密度,澱粉和蛋白的比例,神經分佈的最佳圖案。所以,寂靜中,萬物都在活動,運用著它們的力。

  閃閃已經踏完了所有裙片,一條一條扯回來,用剪刀剪斷連接著的線,然後穿了針線,將綠綢帶縫綴在前後兩邊。這時候,她的動作就慢下來。因為閃閃雖然手腳快,但並不是一個粗糙的人,做事情不肯馬虎的。沒了縫紉機的聲響,房間垵安靜下來,沙沙的雨聲罩著,久了也沒有聲音了。閃閃低頭縫了一會兒,忽然不抬頭地說:看見沒有?就這樣縫,又不難!秧寶寶不相信地站起來,看著閃閃的背後,馬毛巴很安靜地伏在後頸上。閃閃又說:針和線就在縫紉機抽屜裡,用一種咖啡色的線。秧寶寶走過去,挨著閃閃的身子,拉開縫紉機抽屜,取出針線,穿了進去。

  秧寶寶是個細心的孩子,她先不急著縫,而是拿了閃閃縫好的裙子,對比了位置,用滑粉打上印子,才開始動針線。她很慎重地送進針,抽出線,針腳細細的。速度當然比較慢,大約閃閃縫三條,她才縫一條。然後,是綴葉子。這比較簡單,只需綴幾針,讓葉子垂著,但是要換一種綠線。時間就在一針一線中過去了,雨聲也悄然而止。等李老師出來,走過陽臺,看見天空上出現了一道彩虹,從東邊躊向西邊。

  這天的藥,是亮亮送去醫院的。李老師又讓他帶上幾個金華餅和幾張報表紙,好壓餅吃。秧寶寶沒再想,會不會帶她去。她問自己,就算帶她去,她難道空著兩隻手?她帶什麼去送給陸國慎呢?這裡,樣樣東西都是人家的。秧寶寶頭垂得很低,專心縫綴,注意著針不要抽得太緊,也不要太松。縫好的裙子,一件一件擺開著,確實很好看。天晴了,陽光照射在街對面的「江南樓」上,已是夕陽,清潔的,柔軟的,薑黃色的。地面,牆面,一下子收幹了,露了白。街上又有了人,向西邊鎮中心走去。

  縫工,一直到晚飯後才結束。秧寶寶也學著閃閃,手在沙發上,地上,一擼,將線頭團起來。再又將攤開的裙子一件件疊好,摞起來。她做這些的時候,閃閃都沒說話。這樣更好,倘使要誇獎她,說不定她扭頭就走。這一大一小,其實都是強性人,所以,都繃著臉,不說也不笑地做完了一切。清澈的天空上,星星一下子佈滿了,雖主冰像雨天時那麼涼爽,可空氣潔淨極了。遠遠望去,鎮碑下又紮一堆人,幾乎聽得見說話的聲音,那種外鄉的口音。秧寶寶沒有跑下去,她搬了張椅子坐在陽臺上,乘涼。有些小蟲子在耳邊嚶嚶地飛,是從田野上飛來的,莊稼地裡的昆蟲。幾方水田在暗裡閃爍著熒光。很多事情變得遙遠了。在這種多變的暑天裡,溽熱,懨氣,以及突來的涼爽帶給的歡愉,愜意,調節著時間的漫長和明快,將此奇異地結合在一起。其他季節的人和事,因是在另一種節奏裡面,就好像是另一個世界。

  柯華公路隱在暗中,灰白的一條。這鎮子又恢復了它僻靜的面目。螢火蟲漸漸多起來,亂舞著,畫著交錯的短促弧光,又漸漸為亮起來的月月光覆蓋,冥暗了。月亮升上來了。先是有一些煙狀的雲繚繞在周圍,慢慢地,那一彎新月走了出來,皎潔無比。暗裡的一切都浮起了起來,斜對面,鎮碑石欄杆的接縫都看得清似的,人也有了輪廓。天際上的會稽山呈現出了線條,可卻變得遠了。

  這個小鎮子,簡直就是在地球的邊邊上,前面是那樣,那樣遼闊的地方,它的這一點點喧嘩誰聽得見呢?只是一隻小蟲子一樣的嗡嚶。月亮升上天空的時候,天空明亮了,可底下又暗了,好像往下沉了一沉,影子貼到了地上,變得更小了,小人國似的。夜晚真是不得了,什麼都現了原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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