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 | |
十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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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暑假在漫長的白晝裡開始了。這個小鎮子,在熾熱的陽光裡變得寂靜了。河面反射著白亮的光,散發出一股硫橫的氣味。那些五六層的新房,琉璃瓦的頂,金光四射,聳立在空臨的天空中。尤其到了午後,鎮上簡直看不見一個人影,蟬鳴嘩啦啦地一片,是它們的天下。鎮碑的花崗石面,在強光裡,變成金屬一樣的鋼藍,燙手似的。上面的刻字反而變淺了,許多筆劃消失掉了。底下也沒有人影。 但華舍鎮還是繁忙的。載了石頭的拖拉機,在毫無遮蔽的新街上駛來駛往。哥華公路上,走著小車和中巴。四周田裡,蟬鳴之下,是輕紡車間機器的轟響。仔細去聽,就能聽見這鎮子裡的蒸騰氣象。因為罩在暑氣裡,變得悠遠了。 有貓,或者狗,在邊緣很清的一團團樹陰裡打盹。小孩子,睡在竹榻上,竹榻安在老房子的穿堂裡,風噝噝的,也帶來河裡的硫磺味。石橋的欄上,搭了誰家的棉花胎,一領橋一領橋過去,都是棉花胎,搭在橋欄上。橋洞下面,水邊有一點幹地,縮著腳立了幾隻雞。這個鎮子也還是安泰的。在那破瓦的屋頂上,歪斜的木窗框裡面的舊家什,夏布幔子後面也是酣然的午睡。金鈴子,叫蟈蟈,牆縫裡的蛐蛐兒,都睡著哩!懨氣裡夾著安寧。 可是,卻有一個小孩子,在這白日覺裡走來走去。她的小身子,在橋上,水上,新街,老街,投下了清晰的影子,飛過來,飛過去。暑假裡,覺睡得太多,她精神太好,而時間,又那麼漫長。她就是秧寶寶。蔣芽兒一放暑假,就去鄉下的外婆家了,黃久香也不見了,於是,她形單影隻。在這靜謐的午後,格外地感覺孤寂。好像,一個鎮子,只剩她一個人了。她啪啪地跑過石橋,腳步聲被蟬鳴吃掉了,沒有聲音。白花花的水面上,那影子薄薄的一層,也不像是她。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樣,秧寶寶不怕熱,太陽曬著頭頂,也不覺曬。只是恍惚,就像在夢裡。明明是熟悉的地方,一下子變陌生了。 這樣的明亮的靜,她想找一些樂子,可是一切都凝固住了,止了聲色。連那鎮北角停了產的織綢廠前邊,人家後牆陰地裡的水泥橋上,那個饒舌的老公公,也不見了。她倒是找到了那座教堂,教堂矗立起來,不高,二層,水泥尖頂上立著一個十字架。石頭基座上的磚牆面,刷了白石灰。窗和門都是拱形的圓洞頂,還沒有鑲玻璃。秧寶寶踩著石頭基登上去,朝裡看,一股水泥的涼氣撲面而來,裡面一片空寂。深處的壁上留了一個龕,也空著。從教堂背面的短巷走出來,那一片河岸也沒有人。河對面的鴨棚,都靜著。河面在烈日下,顏色變淺了。草,葦葉,蘿蔔花,也都淺成一種灰白的顏色。唱著菩薩戲登般的那個婁頭,本來就沒人,這會兒更是靜。婁裡堆積著的塑料袋,泡沫塊更厚了,邊上泛著灰色的泡沫,一層一層壘起來。秧寶寶在小埠頭上站了一會兒,風都是止的,婁上像罩了一層沙面,起著顆粒,返身上坡,走進木廊橋,橋面松支腐朽的木板聲,聽來很空洞,虛虛的。廊頂上的草稀了,漏進幾縷光,針樣的尖利,刺著眼。走出去,下了斜坡,有過女子笑臉的那面山牆上的窗,開是開著,沒有人。桃花枝子繽紛錯亂,就像張了一面網,其實是陽光。 秧寶寶走進了巷子,她有意地踢著腳,跑出啪啪的聲響,可那聲響更襯出了靜和無人。巷子裡或開門,或掩門,都是無人。巷口處有一眼井,低矮的井沿上,立了一麻雀。她終於看見一隻活物了,跑過去,那麻雀悄無聲息地飛了。站在巷口,又看見了河水,泊著一條船。方才還沒有,現在有了。船頭紮著一柄油布傘,還有一具小煤爐,老大卻跑開了。這個鎮子,現在顯得無限的大了。這個孩子在裡面,屋頂,是要仰極了脖頸去望;石板長巷,要不歇氣地跑一陣才跑得到頭;橋呢,橫一領,豎一領,走也走不完;河道,是一張縱橫交錯的大網。在這寂靜的暑氣氤氳的午後,這鎮子忽顯出它的精深,這小孩子怎麼都叫不應它。秧寶寶不由有點害怕,不是夜晚裡怕黑的那種怕,而是一種近似於敬畏的怕。她從橋上伏過低矮的石欄,看見水面上有一個小小的半身的人影,知道是自己,卻又不像。由於水裡的污垢太厚,有些像油,影子便汪在面上,更虛了。為證實是自己的影子,她伸出手,很矯揉地在頭頂上張開後面的三指,做一個孔雀羽冠的形狀,那影子的頭頂上,果然長出了三個翎子。小孩子一個人的時候,反正沒有人看見,於是,就感到了自由。這時候,秧寶寶就很做作地蹦跳著下了橋,兩隻手拈著裙邊,好像是一個芭蕾舞女演員在謝幕。這鎮子成了她的舞臺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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