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二十


  終於,終於屋簷斜下了一條影子,日頭走動了。有一些嘰嘰喳喳的噪聲起來了,大約是蟲和鳥的啁啾。水面也微微開始波動。有幾扇門扉悄悄地翕動著,可是秧寶寶已經結束她的周遊,走在了回去的路上。雖然她一直在等它醒來,可一旦醒來,其實也是老一套,反叫人意興闌珊。新街兩邊,零落的店鋪裡,壅塞著悶熱與慵懶的空氣,從門廳裡流出來,是叫人氣餒的。沒有一棵樹。在小塊小塊田地的背景下,新街出奇地守則闊,平整。秧寶寶感到日頭的截熱。她走下路,在地裡誰家的架上,摘了幾片葫蘆葉,頂在頭上。這個動作使她想起了黃久香,她是多麼遠的一個人了啊!連蔣芽兒都遠去了。小孩子總是特別地感覺時間漫長。她覺著,她一個人已經生活了很久。她匆匆地走過鎮東的水泥橋,向李老師的家教工樓走去。暑氣逼著她,腳板心都是燙的。最後幾步她是跑著的,一口氣跑進門洞,水泥樓道的涼氣鎮了她一下。

  門敞開著,隔著紗門,可看見客堂裡沒有人,中間橫著小毛的三輪腳踏車,沙發上攤著些報紙,桌上用網罩扣著中午的剩飯菜。她推開紗門進去,有一隻蒼蠅也跟了進來,在房間裡嗡嗡嚶嚶地飛。秧寶寶就舉了蒼蠅拍,滿屋子撲打。人們還在午覺,這時才兩點鐘,夏天的午後就是這麼漫長。蒼蠅終於被撲倒在電視屏幕上,秧寶寶用蒼蠅拍托著它的屍體,送進灶間的畚箕裡。灶間裡也是靜的,水鬥,水泥地,花崗岩的檯子,全收幹了水分,變作灰白的顏色。砧板,也是曬白的,中間,凹進去的一處,起著乾燥的絨頭。窗臺上幾棵菜,乾癟地軟下了葉子。窗戶對著的中學校的操場,空蕩蕩的,放假了,沒有人。從窗戶的左角,勉強可見一角綠色的樓頂,是郵電局,靜伏在烈日之下,但樓頂上有一面旗子,卻在動著。旗杆尖上,集著一點銳利的陽光。再遠過去,視線就讓並排的學校樓房擋住了。上方是沒有一絲雲的,白熱的天空。

  秧寶寶收回了目光。廚房裡的氣味這時候被蒸發出來,熟肉和生肉的氣味;魚蝦的氣味;米飯的香與餿的氣味;感菜鹵,豆腥氣,油醬,蔥薑,菜葉的腐味,全都收幹,變得蓬鬆爽利,四散開來。其中還有一種不尋常的特別的氣味,就是草藥的乾澀的苦香。秧寶寶摸了摸浸泡著草藥的藥罐,這是陸國慎的藥。每天下午,由李老師煎好了,潷進保溫杯,然後,閃閃就騎車去柯橋醫院,送給陸國慎喝。閃閃也放假了。旁邊的不銹鋼飯盒,也是陸國慎的。有時候,家裡燒了好菜,就裝在裡面送給她吃。陸國慎已經住進醫院半個月了,醫生說還要住半個月才保險。秧寶寶幾乎覺著,再不可能看見陸國慎了。李老師有一次去看陸國慎,問秧寶寶要不要一起去。秧寶寶不回答,她想,她還沒有和陸國慎說話呢!當然,倘若李老師一定拉她去,她也就只好去了。可是李老師並沒有強求她,自己走了。還有一次,李老師對閃閃說,帶秧寶寶一起去醫院玩玩,閃閃回答說:是醫院,不是公園。秧寶寶心裡說:有什麼稀奇的!就走開去了。秧寶寶揭開藥罐,看看裡面的藥浸得怎麼樣,卻聽見客堂裡有人走動,曉得是李老師起來了,便退出灶間。果然,李老師彎腰在沙發上收拾報紙,又將小毛的三輪腳踏車推到牆根前,嘴裡說著:靠邊靠邊!然後就走進灶間煎藥了。

  秧寶寶在沙發上坐下,心裡盤算:這一日李老師問要不要去柯橋醫院,去不去呢?灶間裡傳出瓦罐碰響的聲音,液化氣燃氣的呼呼聲。再過一會兒,小毛也出來了。秧寶寶沉浸在她的考慮之中,就沒有注意小毛靠著她坐下來,小毛也放假了。接著,閃閃起來了,好像還沒有完全睡醒,神情恍惚地進到灶間和李老師說話,聲音已經是清醒的了。秧寶寶豎起耳朵聽著,聽她們幾次提到陸國慎的名字,不知好還是不好。草藥的苦味從灶間裡湧出來,一下子漫開了。閃閃和李老師一起笑了,秧寶寶松下氣來,這才發現小毛緊緊挨著她,便向他瞪起眼,壓低聲說:去!小毛想起了母親關於不要惹秧寶寶的告誡,離她遠了些。

  中藥煎好,潷在保溫瓶裡,潺潺地響了一陣,然後,閃閃提著藥瓶,在牆根下換好鞋,走了出去。沒有人問秧寶寶,要不要去看陸國慎。

  午後過去了,時間開始向黃昏裡走,腳步變得比較活潑。光線也減緩了它的銳度和緊張,鬆弛了些,許多種顏色亦呈現出來,視野裡便不那麼空寂,而是趨向繁榮。風也涼爽得多。

  倘若要在鎮碑前佇步,看一遍碑文,便可知道這個鎮子的方位所在。它在紹興市區西北面,距離十五公里的地方。最初是由華姓人在此居住,然後漸漸成鎮街,所以就叫華舍。碑文上還寫道,同治初年,此地的絲綢業就開始繁榮,鼎盛時期,「有綢莊三十餘家,絲寓七十餘家,商店一百三十餘家」,所以,此鎮有句美譽,叫做:日出萬丈綢。

  在這個鎮子的西南邊,約莫三公里的地方,就是柯橋。這可是個更古老也更繁榮的大鎮。揣摸一遍,華舍的興起多少是因傍了柯橋的緣故。絲綢客商從柯橋搖般到華舍,看過貨色,談妥價錢,然後,銀貨兩訖,裝船,解纜,開走。沿了河道抵達柯橋,再從柯橋入運河,向北,向南。所以,柯橋與這鎮子,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。在鎮民們的心目中,柯橋的威望比紹興還高。柯橋的橋比他們高大;河流,比他們寬,長,四通八達;柯橋的屋脊都要比他們高三磚。人們說起地方,是以柯橋為坐標,柯橋南,或者柯橋北。人們說起歷史,是以柯橋為紀年,那時,柯橋的濟公橋還沒有呢!人們說起熱鬧,也是以柯橋為標準,比柯橋還旺盛!這就不得了啦。在古代的畫面上,柯橋高牆堅瓦,屋脊鱗次櫛比;河道裡船隻如梭,橋洞一眼套一眼,直下十裡;沿河的店鋪擠擠挨挨,酒旗,菜幌,燈籠的流蘇,都絞在一起了。箍桶鋪裡,堆起著盛米的鬥升;篾席鋪子,是養蠶的匾和席;方木鋪裡,織綢的木梭子,成筐成筐,還有棺材鋪子,鬥大的「財」字,顛倒掛著,底下是裁好的楠木方子,散發著木脂香氣。柯橋氣象蒸騰,無數的銀兩在此進出。

  如今,繁盛還是繁盛,卻是換一番景象。一些支流水道填平做了大街,一週一周地往外擴。往昔的船隻換成車水馬龍,最多的是中巴,掛著「紹興」,「杭州」,「蕭山」,「溫州」的牌子,沿途喊著拉客。住宅樓,商場,酒店,一幢一幢矗著,懸著巨幅廣告牌。柯橋的老街快給新街擠沒了,剩下那麼掐頭去尾的一截,幾領橋,供紹興,杭州的旅行團來觀光。所以,街上就又多了些金髮碧眼的外國人,跟在搖小旗的導遊後邊,人群裡擠進擠出。鎮的東南,造起一座輕紡城,面積極大,抵得上一鎮市,裡面交易的是化纖面料,迎接全國的布商。因此,那華舍鎮子,也改了桑蠶,開起輕紡工廠。這小鎮子還是傍了柯橋的繁盛。

  現在,柯橋的繁盛似乎達到了飽和,發展的餘地汽車汽車小了,就有一些明眼人,留心到柯橋四邊的地界,想來找找機會。這個夏天裡,華舍鎮上三三兩兩地來一些外鄉人,並不是打工仔的半夜扮,而是穿了名牌T恤,皮帶扣上也釘著名牌的標記,掛了手機,腰包,乘了出租車,從柯華公路上過來。人們統稱他們為老闆。老闆們四圈裡走一走,中午自然要找地方吃飯,於是,新街與老街上的一些飯鋪,興旺了起來。老街上的飲鋪多是茶館,一個開水灶,另一個灶上蒸饅頭,再煮一鍋茶葉蛋,豆腐乾,鐵硬的蠶豆。每早來一些茶客,多是老客,坐到十時許,便收了攤。現在,就不失時機做了飯店生意。新街,尤其是鎮碑西邊,教工樓對面,有座「江南樓」。新起的,三層樓,馬賽克牆面,鋁合金窗框,茶色玻璃。老闆也是李老師的學生,蔣芽兒父親的同學,最早是在鎮政府裡做一名小幹事,後來辭職出來到柯橋做生意,再回來開這個「江南樓」。因為關係多,拉得到客人,生意還不錯。但平時中午是關著的,只做晚市,現在,中午也有幾分熱鬧了。有些客人是開私家車來的,停在「江南樓」下,暴曬在太陽裡。二三時許,走出些客人,預先打開發動機製冷,人呢,面紅耳熱地站在門簷下剔牙,打手機。這鎮子的尾上,午後的寂靜裡面,就有了些小小的喧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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