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安憶 > 上種紅菱下種藕 | 上頁 下頁
十八


  為了彌補黃久香對她們的印象,她們競相說一些更有趣的事情給黃久香聽。這方面,蔣芽兒顯然是勝秧寶寶一籌了。她關於菩薩的話題,激起了黃久香的興趣。黃久香甚至應允了蔣芽兒的邀請,陰曆五月十四,去包殿念千人佛。

  這一日,包殿裡,從天不亮開始念佛,直念到日落天黑。方園幾十裡的善男信女,川流不息地來到包殿,燒香燃燭,誦經磕頭,是一個大日子。燒下的蠟燭油就有幾大桶。饅頭,幾個大灶一起蒸,一籠接一籠。還有搖簽。這一日的簽,絕對准。尋人的,簽上有下落;治病的簽上也有方子;求問婚姻大事的,簽就給你指方向。黃久香問:包殿供的是哪一路仙呢?蔣芽兒說:包公呀!黃久香疑惑了:包公算是仙嗎?算!蔣芽兒的眼睛亮亮的,赤紅著臉,因為自己有這一路的知識,可用來回答黃久香,非常激動。包公在人間做了這樣多的好事,上天之後,玉皇大帝就封給他仙籍了!黃久香便決定五月十四去包殿。她們開始是計劃下午放學後去,可一算日子,巧極,那天正是禮拜,於是約好一早就去。

  五月十四,她們三人在鎮碑碰頭。她們很少在白晝的日光裡看黃久香,也可能是因為剛下夜斑,她沒有睡覺,露出了疲憊相,黃久香變得有些不像了。她的眼睛不如以往的流轉有光,飽滿的臉頰明顯鬆弛了,臉上敷的粉,似乎是浮在皮膚上,反顯得粗糙,而且不乾淨。這張臉應當說還是嬌好的,但是缺乏光彩了。黃久香的裝束也換了,一身白,上衣是紗樣的質地,圓領口綴著蕾絲,袖子齊肘束緊,再放出一圈蕾絲邊口。腰這裡也是束緊的,衣擺就微微?起來,因為是柔軟的布質,就又飄落下來,形成一些細襇。底下是一條白褲子,比較寬身的直筒式,褲腳覆在白皮鞋的淺口上。鞋是酒盅跟,略尖的頭,鞋幫上篩樣地鏤著小孔。她站在那裡,小手指頭勾著一個鑲珠子的小皮夾。她們總是見黃久香趿著木拖板,衣衫慵懶的樣子,少看她這樣的正經。但在她的正經裡面,卻又有一點不那麼正經。好像不是正經出門,而是自家扮著玩的。這使她們覺得怪異。不過她們略微適應了一會兒,就習慣了,又看出黃久香另一種好處了。她們就也把自己的小錢包勾在了小手指頭上,很隨意地蕩著。

  黃久香招了一輛三輪車,談好價錢,三個人坐上了車。黃久香坐一邊,秧寶寶坐一邊,蔣芽兒就坐在秧寶寶腿上,秧寶寶則抱住蔣芽兒的腰。車夫上了車,身體一下一下地蹬起來。三輪車向南一轉,駛進了田間的土路。稻田裡,秧已經插齊了,映著水,碧清。天呢,很藍。風迎面吹來,將她們的頭發揚起來。心裡十分快活,黃久香的臉色也潤澤了一些。蔣芽兒告訴黃久香,她媽媽早晨四點半就去了,燒的就已是二遍香了,因為有人半夜就候在包殿門外的。她們這時去,至少也是第四第五批了。三輪車駛過稻田,又駛進一個村莊,莊子裡靜靜的,大約也都去燒香了。河上覆著浮萍,沿河蹬一段,車夫就下了車,將車奮力拉上一領石橋,再上車,任憑車自己溜下橋面,上了又一條稻田間的土路。前些日子下過雨,土路上就留下拖拉機的履帶印,自行車的車轍印,路變得硌硌棱棱,三輪車壓上去,就顛一下。她們人輕,顛一下,往上一跳一跳,兩個小的便尖叫一聲。就這麼驚驚咋咋的,一路來到包殿。念經聲。待看到包殿,不覺又是一陣意外。被蔣芽兒描繪得無比壯觀的包殿,實質上只是一座土屋,三間兩進,誇牆瓦頂。只不過比平常的農舍門上多了一塊木匾,黃底紅漆寫著「包公殿」三個字。木板的對開的門朝外敞著,裡頭黑洞洞的,一時看不見什麼,而誦經聲越發盈耳。嗡嗡之中,拔起紹興大班式的高腔,令人一振。其間,又有琵琶,胡琴的拉奏拔彈,鈸鑔鏗鏗地敲打著。所以,這無字吟聽來決不單調,還有些激亢。

  她們交付了車錢,在柳樹下香火攤前,各人買了一把香,黃久香還多買了一對大紅燭。念佛的人從殿裡漫到外牆根下,多是女人,坐一張竹椅,膝上放一盒念珠,手撚著珠子,嘴裡哼唱著。她們三人走成一行,從竹椅間擠進殿內。殿內的景象真有些震撼了。

  漆黑的房梁上,垂下黃色的幔子,百幅千條,在煙火燭光中,緩緩飄遙門裡左右是兩張條案,安置著燭臺和香火鼎。不曉得有多少紅燭,長長短短,熊熊燃著,燭花「啪啪」地響,火星亂濺,濺到黃幔上,一熄,冒出一絲白煙。要是燭火竄高了,燎著黃幔,則「吱拉」一聲,飛出一片焦蝴蝶。香擠簇在鼎中,合成一大股煙,擺擺搖搖地升騰上去,再漫開。條案底下,佈滿竹椅,念經聲一浪高過一浪。燭淚淌下來,積滿燭臺,再往下淌,就有老人專門端著盆,將燭油大把大把捋到盆裡。長條案前邊,各是一張八仙桌,圍坐著四五個男人,掌鑼,掌鑔,操琴,操琵琶。那領銜之聲,就來自於此處。他們喝口茶,吸一支煙,找著鼓點,忽拔一聲高腔,又驟然回轉落下,聲聲念念,再消停下來。那鑔,鈸,琴,卻總不離手。八仙桌前,又是一張條案,橫放,毛竹林般的香燭前邊供著籤筒。條案後邊就是包公像了。一個黑乎乎的人像,眉眼莫辨,似站似坐,在層層屏障之間。殿的四周,亦是一周紅燭,紅燭後面,原來是一周小菩薩,供在壁龕裡。包殿,外面看起來黑洞洞的,裡面卻是紅光融融的世界。

  包公座的一側,有一扇後門,通向天井。天井裡一院明晃晃的日光,日光中,也是擠擠簇簇的竹椅,嗡嗡嚶嚶的人。但因是在露天裡,聲音散漫開了,不那麼急驟緊張。天光也叫人舒緩和明朗。天井裡的灶間,湧出大團大團蒸氣,還有饅頭發酵的甜酸氣味,就像回到了人間。

  她們三人在人堆裡,由蔣芽兒引領著,先到燭臺上供了黃久香的一對大紅燭,再合掌舉香,沿了壁龕,一路拜過去。壁龕裡那一排小黑人兒,蔣芽兒竟能一一說出名目。有八仙;有羅漢;有三國裡的劉備,關羽;水滸裡的宋江,晃蓋;還有本地紳士徐文長,又有不知哪一路的五通神。這些神仙一律是用泥巴草草捏成,眉目本來不清,又叫煙火熏糊了。身上的披戴新時大約是有顏色的,現在也糊掉了。可它們依然忠誠地各司其職,領受著人們的祈願。走到一尊神前,蔣芽兒忽踮起腳,伏在黃久香耳邊說:這是司婚姻的,我替你拜!說罷深深地拜下去,連作三揖。秧寶寶也跟著替黃久香拜了三拜。抬起身,見黃久香已經向前挪了。她的一身白衣服特別吃光,看起來,通體都是一種透明的紅。那些細密的襇褶,閃閃爍爍,飄飄逸逸,又是香煙繚繞,便明暗互替,倒像是一個活的仙了。

  她們拜過一圈,回到門前的條案,將香插進鼎中,就去求籤。先是蔣芽兒求,帶有示範的意思。只見她在蒲團跪下,搗蒜般地磕一陣頭,開始搖簽,搖了一陣搖出一要命,一看是中平。略有些不滿意,也罷了,爬起站在一邊,等那兩個搖過後,一同去換簽文。第二個是秧寶寶,也搗了一陣蒜,搖了半天才落下一根,撿起一看,卻是下下簽,就要重搖,那管籤筒的竟也讓。又猛搗一陣蒜,才算搖出一根中平,和蔣芽兒一樣。於是,就輪到了黃久香。

  黃久香雙手伏地,拜了三拜,抬起頭來並不忙著接籤筒,而是合掌對了前方停了停。她的臉色在紅光中,出奇的莊嚴,眼睛大睜著,嘴緊閉,鼻翼微微翕動,就像有無限的心事要與那前邊的黑臉人講。她從那老婦的手中接過籤筒,不重不輕地上下搖動,很耐心地,一下,一下,許久,忽跳出一根。伏身拾起簽,同兩個孩子一起走了。

  領簽文是在天井。走到天井,眼睛不由便閉上了。繞過竹椅上的念經人,對了灶房的一角,斜放了一張抽屜桌,後面坐一個老者,專司發簽文。需交上一元錢,方可領來一張簽文。桌前已排起人蛇。她們三人排在隊裡,看那灶間裡正出饅頭,整籠地傾進筐中,一筐筐抬進殿內。她們依次領到自己的簽文,一張二指闊的薄草紙,用黑墨刻印著四行詩文。字都識得,連成句子讀來也順口,就是不解其意,不曉得藏著什麼玄機。見那老者正給幾個女人解簽文,便也擠上前去想問,早被人拔到了一邊,只得悻悻地站開。黃久香的簽文領來並不給人看,自己藏進了錢包。只瞥見那上面刻的是紅字,曉得是個好簽,又看她面有喜色,兩個小的也為她高興。自己的簽文拈在手裡,不一會兒便忘了,松了手,順了風一起一落地飄走了。回去是走著的,從幾個村莊上走,還走過一個極小的鎮市。炊煙起來了,女人們在河邊淘菜,剪螺螄,剪刀「哢嘣哢嘣」地響。葫蘆在架上琅琅地打鈴鐺,蜜蜂嗡嗡地飛行。

  三天之後,黃久香又不見了。這一回不見,就再也沒見到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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